呂時雨吩咐手下伐木製舟,儘快渡過煙波渡時,那伏真一行人正慌不擇路的朝西北方向逃竄。
“圖律提,你怎麼樣?”駿馬飛馳之間,那伏真感覺到懷中的圖律提似乎動彈了下,連忙放緩了速度,急聲問,“你撐一下,馬上到了大營,我就找軍醫救你!”
圖律提咽喉中箭,無法說話,掙扎了片刻後,抓住他的手,似乎打算在他手背上寫字,就在那伏真全神貫注想辨認他要說的話時,驀然一陣羽箭破空聲從斜前方的密林中傳來!
“不好!”那伏真剛剛突圍而出,雖然注意力放在了圖律提身上,總體還在警戒之中,見狀立刻一把抱住圖律提,從箭雨襲來的反方向滾鞍落馬,雙雙摔倒在雪地上!
下一刻,曾經是上萬野馬羣馬王的坐騎幾乎同時被五六支羽箭射中要害!
箭枝來勢沉重,射向馬頭的羽箭甚至直接貫穿了整個顱骨,令這匹萬金難求的駿馬,連發出最後一聲哀鳴也做不到,就轟然倒地!
“是伏兵!”那伏真瞳孔驟然收縮,眼中有着駭然的同時,更有迷惘:大穆哪裡來的伏兵?!
雖然說這會兒他跟圖律提都認定了孟氏挖了個坑給他們跳,然而以孟伯勤在北疆的身份,茹茹對孟氏當然也不會有太多信任,所以這次孤軍深入之前,那伏真是確認過二十萬西疆軍跟吉山營,全部都在益州城附近,不曾離開的!
而那伏真深入大穆西疆的路線,最近的地方,距離益州城也有步卒至少兩三日的路程!
這也是高且儀之前要把伏擊地點定成煙波渡的緣故之一,倘若窄谷那邊沒有被堵塞起來的話,盛惟喬走窄谷遠去,那伏真要追上,從益州城附近經過,有被西疆軍伏擊的危險;不走益州城附近經過,晚了那麼幾日出發,他還能不能追上盛惟喬且不說,即使追上了,三千精騎的後路也必然要被斷絕了!
按說他們此番遭遇孟家乾與呂時雨聯手,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何以回程還會有伏兵?
那伏真想不明白:這些伏兵是從哪來的?!
但這會兒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圖律提重傷,必須儘快救治,而他們一行人新敗,尚在大穆境內,益州城就算離這兒還有段路,步卒暫時趕不過來,終究不可輕視……畢竟西疆軍再不堪用,終歸是二十萬人!
那伏真即使踏入大穆境內時,也僅僅三千騎!
“用坐騎做掩護,撤到那邊的山樑後面去!”那伏真本欲將圖律提交給親衛看護,自己帶人殺入密林,然而這次的箭雨來勢不同於方纔呂時雨部的弓手,竟是精準無比,突兀的一輪襲擊,除了像那伏真那樣及時棄馬逃生的,距離密林比較近的數十騎,反應稍慢者,幾乎沒有一個能得幸免!
而且內中分明夾雜了一名用強弓的高手,箭矢的射程比其他人都遠,連離密林稍遠的位置都能招呼到!
那伏真看着四周頃刻之間多出來的屍首,目眥俱裂,這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從艱難困苦之中一點點攢出來的,平時別說死一個,就是受了重傷,他都心疼萬分,此刻……此刻……
然而他終究是茹茹要人,多年來上位者的經驗,以及與登辰利予的勾心鬥角,早已讓他脫胎換骨,不復少年時候的天真無知。
悲憤片刻後,很快冷靜下來,用茹茹語揚聲吩咐,“不要慌,他們沒有出密林,可見人數不多,不敢追上來!”
“那伏真,你說錯了,孤不是不敢追上去,而是不必追上去!”誰知道這時候密林中忽然傳出一聲輕笑,跟着一陣積雪被踩下去的窸窣聲,就見白茫茫的玉樹瓊枝間,走出一個玄衫赤裘的年輕男子,身無甲冑,作貴族裝束,頭上一頂赤金瑞雲紋嵌貓睛石發冠,橫插着羊脂玉竹節圓簪,墨發如雲,眉眼若畫。
那件裘衣應該是少見的火狐皮縫製,通體無一根雜毛,於此刻的蒼茫雪地裡望去,彷彿是一團火焰,愈加襯托得男子脣紅齒白,膚光勝雪。
他手裡拿着柄雕金鏤畫的長弓,看弓身的華麗璀璨,彷彿是個花架子。然而那伏真注目弓背與弓弦片刻,臉色就是微變,茹茹人人能騎射,他作爲茹茹曾經的王子,現在的王弟,在弓箭上的眼力自然不差,如何看不出來,這男子手中所持之弓看似華而不實,實際上尋常武將只怕都拉不開?!
“莫非他就是方纔林中用強弓的高手?”那伏真心頭凜然,這樣的好手,即使出身寒微,只要腦子沒進水的上司,也斷不可能讓他涉險,何況這男子打扮華貴,看着就是身份不俗,如今這麼大喇喇的走出來,必然有恃無恐!
難道自己對於密林中伏兵不多的判斷是錯的?
那伏真心中懊惱,他這次孤軍深入,犯的錯誤實在是太多了!
甚至沒有太仔細的打聽益州城上下!
簡直不像他平時的爲人!
歸根到底,只能怪他對於向盛世雄報仇的決心壓倒了一切,包括理智。
“孤只要攔截在這裡,不使你們通過,也許你們還能堅持上一段時間,但你這位副將麼……”貴族打扮的男子目光在進氣少出氣多的圖律提身上打了個轉,嘴角微微一勾,用生疏卻吐字清晰的茹茹語溫柔道,“看起來卻不像是能撐太久的樣子?”
那伏真終於注意到他的自稱,微微一怔:“你是……密貞郡王?”
“容睡鶴,字恆殊。”容睡鶴坦然點頭,好整以暇的拱手爲禮,宛若好客的主人,“孤的郡王妃本就嬌弱,如今有孕在身,越發不好打擾,所以,還請諸位體恤孤爲人丈夫的心情,一塊兒到益州城做客段時間,好讓郡王妃平平安安、定定心心的返回中原,如何?”
那伏真冷笑道:“圖律提確實重要,但你若以爲我們茹茹是這麼容易受人要挾……”
“那伏真,你誤會了!”容睡鶴輕描淡寫的打斷了他的話,用茹茹語朗聲說道,“孤不是拿圖律提要挾你,是拿你的前途、你部下的前途以及家小要挾你!”
他慢條斯理的說道,“你們茹茹如今的可汗登辰利予當年用了很不光彩的手段,奪走了本該屬於你的汗位,還間接害死了你的生身之母……噢,或者說,你生身之母染病之後那麼迅速的死去,興許還是他們直接做的手腳?”
“假如你就這麼死去,登辰利予也就徹底放心了!又或者到今日還是碌碌無爲,登辰利予心情好的話,還能扔塊骨頭給你,展示一下他作爲兄長的寬闊胸懷!”
“但你沒有。”
“你雖然到現在都沒能奪回汗位,卻也擁有着茹茹王子該有的權勢。”
“這不是登辰利予的賜予,更不是你那個已經死了的老汗王父親的遺澤,而是你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打拼出來的!”
“但是這次爲了報仇,你帶着最忠誠於你的三千精騎深入大穆。”
凝視着遠遠近近的茹茹,容睡鶴微笑起來,語氣越發的溫柔,“假如你死了,你的三千精騎還在,登辰利予不會蠢到糟蹋了你多年心血攢下來的這批精銳,必然是將他們打散之後,充實自己的實力!”
“然而假如這三千精騎也死了,你覺得登辰利予,會放過他們的家眷?”
“就算登辰利予不屑於做這種事情,茹茹其他人呢?”
“我知道你的生身之母出身茹茹大族胏(zi)渥氏,但你的崛起,卻是受了茹茹另一個大族莫那婁氏的襄助。莫那婁氏的族長,因爲愛惜你的才幹,甚至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將最喜歡的女兒嫁給你,爲你生兒育女!”
“你的部衆,主要也是莫那婁氏的族人、附庸還有奴隸組成的。”
“胏(zi)渥氏、阿伏幹氏會放過這個瓜分莫那婁氏的機會?”
“甚至連圖律提所在的俟(qi)呂鄰氏,也會受到波及!”
“如果拒絕孤的話,你們這些人,必定個個死不瞑目!”
觀察着那伏真變幻不定的神情,以及他手底下一干茹茹蒼白的面容,容睡鶴柔聲道,“那伏真!也許你覺得你最恨的是孤郡王妃的孃家祖父,因爲他改變了你本該一帆風順榮耀加身的一生!”
“但你如今已經不是當年才十六歲的天真少年,你捫心自問,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倘若你當年沒有被登辰利予的表妹迷惑,即使你沒有落入過盛家老爺子之手……沒有經歷過那樣一番從天到地的磨難,你根本成不了今日的那伏真!”
“到時候,即使你在老汗王的寵愛下,登上了汗位,你覺得,一旦老汗王去後,登辰利予會對汗位上的你做什麼?”
“因爲你在登上汗位,甚至是羽翼豐滿之前就失去了繼承汗位的可能,所以登辰利予儘管害死了你的生身之母,又對你百般打壓,但到底沒有迅速取走你的性命,給了你喘息和翻身的機會。”
“倘若你是在老汗王去後,才發現這個長兄的真面目……那麼,只怕此刻你墳頭的草已經有幾丈長了吧?!”
他淡淡的說道,“所以看起來是盛老爺子毀了你,實際上,他等於救你一命!那伏真,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最該恨的、最該報復的,是登辰利予,以及登辰利予的表妹!”
“甚至在你們母子陷入困境時,拋棄、無視、利用你們的胏(zi)渥氏!”
“而不是盛老爺子……兩國交戰,身爲軍人,彼此互相算計、廝殺,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倘若這樣也要記恨的話,孤只能說:玩不起,就別上戰場!”
“莫忘記你們這些年來屠戮的大穆百姓,可比我大穆將士虐待過的茹茹不知道多多少!”
“可是你看孤還不是好好兒的在這裡跟你講道理?”
“那伏真,你是茹茹的王子,孤只不過是大穆天子的侄子,難爲你的心眼就這麼小,還不如孤一個年方加冠的晚輩?!”
那伏真看着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再看看四周中箭倒斃的部屬,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差點上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