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金初起,以正女真爲精銳甲軍,人馬皆披鐵甲,號曰硬軍。每戰皆以硬軍爲先鋒突陣。
敵軍弱,則鐵騎一衝即破;敵軍強,則鐵騎不斷重整隊形,連續衝擊敵陣,更進迭卻,散而復聚,甚至有連續衝擊百回,終於蹈破強敵的記錄。
然則,女真之強,前後不過二十載。
隨着女真人大量遷居中原,許多人戶耽溺於寄生生活,專務遊惰,女真騎兵的素質便江河日下,一瀉千里。到海陵王在時,南朝宋人的邊將有一說曰:“敵兵易與,十不敵部落一二。”
宋人所謂敵兵,指的是女真人,而所謂部落,則是金軍當中越來越多的契丹人、渤海人、奚人乃至汪古族騎兵,在朝廷內號稱乣軍、颭軍的。
那些異族騎兵真的很兇悍嗎?其實也不盡然。
比如契丹騎兵,出了名的輕而不整,退敗無恥。他們在沙場衝鋒只有一次的耐性,一次不成,立即哄散。渤海人和奚人的軟弱,更甚於契丹人。
這幾年裡,金國與蒙古的戰爭規模不斷擴大,從界壕以北的草原,到中原、內地,到處都爆發過蒙古騎兵與金軍騎兵的廝殺。千百次廝殺下來,金軍騎兵在蒙古人眼中,實無秘密可言。
“這會兒,敵軍的首領肯定以爲,只消一次兩次的包抄奔射,就能將我們擊潰。便如當日在烏沙堡、獾兒嘴,蒙古軍縱橫往來,而我軍將領先逃,卒伍隨後,全然不顧金鼓號令。結果數十萬人被蒙古騎兵追擊斬殺,宛若割草。不過……”
說到這裡,郭寧手搭涼棚,遠遠眺望。
陽光愈來愈刺眼。正前方蒙古軍騎兵已經越過淺灘。
因爲半路上要順着河灘走勢打個彎,繞過溼地和蘆葦蕩的緣故,此時蒙古騎兵到郭寧等人駐足的鴨兒寨前平地,距離依然有兩裡多。
這是很適合騎兵衝刺的距離。
最前方的數百名蒙古騎士們開始催馬,隨着戰馬奔馳速度的提升,密集的鐵蹄踏地之聲愈來愈密集,成了全無間歇的滾滾潮涌,好像翻騰的水浪沿着河道席捲而來。
塘泊區域的地形複雜多變,可供兵力調度的區域狹窄,並不適合騎兵大範圍的進退包抄,但也正因爲如此,騎兵奔馳的聲勢便愈發壯闊。
人馬未到,馬蹄踏出的煙塵隨着風勢先到,翻翻滾滾,飄飄灑灑地嗆人。
郭寧咳嗽了兩聲,繼續了原來的話題:“不過,眼前的蒙古軍,與當日追着咱們糾纏死斗的蒙古本部精銳畢竟不同。而我們,也不再是當日那一盤散沙了。”
敵騎愈來愈近,許多將士在馬上踏鐙起身,做好了廝殺的準備。好幾人厲聲道:“請郎君下令!”
“再等一等。”
蒙古人用的,還是一貫的戰術。
裝備精良的重騎在後,手持弓矢的輕騎兵打頭陣。
放眼望去,見那數百名騎士中,有很多人將皮襖裹在腰間,赤裸着黝黑上身、披頭散髮彷彿鬼怪。他們一邊策馬奔馳,一邊發出令人心悸的高亢嘶吼。郭寧時常覺得,此等輕騎來勢,彷彿一羣狂怒的馬蜂。
馬蜂雖小,卻毒性十足,能蜇人至死。
當年在界壕內外的許多次戰鬥裡,蒙古輕騎都是依靠反覆的奔射、佯攻和穿插,擾亂金軍的嚴整大陣。若非堅忍耐戰之軍,只輕騎佯衝數次,就會不戰而潰。
而如果金軍出動本方的騎兵驅散蒙古輕騎,則裝備更精良、更擅長衝擊和廝殺的蒙古重騎就會迅速出陣,痛擊金軍的騎兵。
好在,這場景郭寧見過太多次了。
蒙古騎兵來去如風,又有軍略超羣的主帥在戰場上臨機應變,在外人看來,彷彿千變萬化,本方全然措手,無可把握處。
不過,再怎麼精妙的戰術,歸根到底無外乎那麼幾條主要原則。如郭寧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卒,看得太多,死裡逃生的次數太多,只要人不太傻,總能慢慢將其中的規律提煉出來。
往年裡,這樣的老卒懂得再多,也不可能被提拔到將校的位置。在上頭的大人物眼裡,區區小卒懂得什麼?老老實實去沙場上墊刀頭,纔是正經。
但郭寧所部卻不同。他自己就是身當鋒鏑的老卒,他軍隊裡的骨幹們,乃是界壕長城內外,乃至昌、桓、撫三個邊疆重鎮裡數十萬大軍的最後的留存。
郭寧等人對蒙古軍戰法的瞭解,正如蒙古軍對金軍習性的瞭解。
可蒙古軍不知道的是,他們面對的不是尋常金軍!
女真人早就沒了當年鐵騎衝殺的蠻狠勁頭,以至於成了蒙古人眼中的笑柄。可這種蠻狠勁頭,這種百戰劫餘的兇悍勁頭,郭寧和他的部下們,有的是!誰還不敢策騎衝殺了?
“既然沒有正面拋射,可見他們配備的弓矢規格不一,非得向側面逼近,纔好統一放箭。那麼……你們覺得,蒙古人會往左,還是往右?”在震耳欲聾的蹄聲重,郭寧問道。
好幾人同時答道:“必然向右,包抄我們的左翼!”
輕騎在戰場上奔走馳射,看似行進路線變化多端,其實騎隊一旦接敵,每次轉換方向,十有八九都是向右。
因爲除了少量好手,絕大部分的騎士都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他們在馬背上,能夠自如向左施射,卻很難把箭矢射向右側。
尤其是兩軍會戰,蒙古人第一波的箭雨覆蓋,力求快、準、狠,密集殺傷。所以,騎隊向右是唯一的選擇。
郭寧頷首。
“李二郎所部留在這裡,守住本陣軍旗。”
“是!”
“其他人……”郭寧忽然提足了中氣,高聲厲喝:“敢廝殺嗎?”
在他身後,兩百名精選出來的披甲騎士轟然應道:“敢!”
郭寧探手取出鐵槍:“那就跟我來!”
兩百鐵騎同時策馬,殺氣凜然。
他們追隨在郭寧身後,並不直向敵騎來路,而是直衝本方的左翼。
郭寧對騎兵動靜變化的把控,對突進方向的掌握,全都來自於一次次的廝殺積累。此時看來,頗顯絕妙,那並不是單純的快或者慢,而是精準地抓住了蒙古輕騎稍稍調整節奏,預備開弓施射的那個時間節點。
此時蒙古輕騎距離郭寧所部的陣地,不過兩百步罷了,倉促間,他們來不及調轉方向,更不可能勒馬。
披甲騎士們剛把戰馬的速度催發到極處,兩支隊伍就正正地撞到了一處。而蒙古人裡面,只有較機敏的那些人立即換用刀槍,很多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下意識地往後頭軍陣方向放了一輪箭!
箭矢還歪歪扭扭地飛行在半空,郭寧帶着二百鐵騎,便深深楔入了蒙古輕騎隊列,其勢,宛如巨人揮動千鈞重的長刀巨斧,劈砍朽木。
蒙古軍的兵力更多,聲勢更大,但在此時此刻,當其前部輕騎按部就班發揮戰術的時候,卻紮紮實實地遭到了郭寧的猛擊。
這是蓄勢已久,以強凌弱的斷然一擊!
下個瞬間,馬匹撞擊嘶鳴,騎士慘叫,兵刃交錯碰撞、直至砍斷血肉骨骼的聲音此起彼伏。騎隊中的每個人,每匹馬,他們眼前全部的視野,都被揮舞的刀槍、飛濺的鮮血所佔據。
鐵騎陷陣,氣勢如虹,而郭寧依舊衝在最前,其英武的身姿,令陣中將士神搖氣奪。
“孃的,郭六郎這廝,真是……”李霆瞠目看了半晌,只覺口乾舌燥。
他咂了咂嘴,啐了兩口帶土的唾沫,隨即環顧左右,正色道:“其實,我也可以的!”
在軍陣後方,完顏從嘉目愣口呆,只喃喃道:“這……這是鐵浮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