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崩潰(上)
楊安兒在山東時,素來以巨大的號召力著稱。而這種號召力,建立在女真人在山東一次次殘酷括地,將山東百姓逼到死亡線上的困苦生活。數十萬山東的漢兒本來就已經身處絕境,去年、前年再遭水旱蝗災,官府徵派還有加無已,胥吏更是肆意妄爲。
這種時候,數十萬人便如柴薪,而蒙古軍橫掃東平、濟南等地,又將有能力滅火的金軍一掃而空。楊安兒一聲號令,便如火星落入柴堆,立刻就燃起熊熊大火,不可扼制。
但這種在山東地界上的巨大號召力,到了河南路淮上泗、潁、蔡、壽諸州,就不存在了。
由於數十年金宋交戰的戰場多在河南,各地屢經兵革,人稀地廣,尤以河南路淮上一帶,頗爲荒涼,朝廷視之爲“狹鄉”。又因朝廷採取實北虛南的策略,在河南各地所徵發的兩稅輸粟等,原低於河北、山東。
這樣一來,百姓反倒勉強活得下去,與女真人的仇恨,並不似山東百姓那般劇烈。而遂王完顏守緒到開封以後,又頗能選賢任能,編練精卒,相對於紅襖軍,反而取得了主場作戰的優勢。
楊安兒率領本部精銳突入淮上以後,因爲缺乏本地百姓的支持,一度成了聾子、瞎子,不僅沒能痛擊完顏合達所部的軟肋,反而自家進退失措。,
楊安兒雖然建國稱王,但實際上只是紅襖軍各路首領的盟主。他要維持自家盟主的身份,就決不能輕易在戰場上失敗。一次失敗,對他聲望的動搖,便拿五次、十次勝利也難彌補。
所以楊安兒已經看到了局勢不利,卻還韌勁十足地轉戰淮上,試圖找到機會扭轉乾坤。
可在數日前,楊安兒帶着本部輕騎抵達臨渙龍山寺,忽然遭到金軍優勢兵力的伏擊,將士們死傷慘重,楊安兒生死不知。金軍乘勢猛攻,兵分數路,奮勇向前。
楊安兒以威望聚攏全軍,他不能出面,紅襖軍各部便羣龍無首。哪怕是楊安兒最精銳的本部,也就是由鐵瓦敢戰軍轉化而來的數千將士,也無戰心,更別說其他軍卒了。
數日之內,各部由且戰且退,演變成局部潰退,從局部潰退,又演變成全線崩潰,終於上下級指揮失控。
這時候又有諸多謠言在軍中流傳,都說各家大首領馬上就要火併。可悲的事,這種謠言傳播開去,竟有人當真的。真就有好幾支隊伍一邊潰退,一邊還互相吞併,展開廝殺。
到了退兵的第四第五天,已經上萬人亂成一團,隊不成隊、列不成列,無論是勇猛軍將,還是剛參軍的農夫,全都撒開腳丫子狂奔逃命。
只有極少數的人馬,才能在這種環境中堅持戰鬥。
楊妙真帶着少量騎兵和幾個婢女,縱騎往來奔走,不斷向金軍發起反向的衝鋒。
她的梨花槍遇到一個敵將便刺翻一個敵將,不知有多少人被這柄素白色槍纓的長槍挑穿了咽喉,洞穿了胸膛。
有個趕來阻止她的敵將,是泰和年間保留下來的鎮防甲軍,曾與宋人展開國戰的有名勇士,結果吼聲如雷趕到近處,還沒來得及舉起刀槍,就被她刺死了。
但金軍數量極多,漫山遍野而來,從各個方向將紅襖軍不斷的分割包圍。
楊妙真帶着手下百餘騎,將金軍殺退一批,第二批又蜂擁上來,待到兩方鏖戰三日,白刃相接了將近二十次後,她手持長槍的白色槍纓便成了黑紅色。
她原先的部下也幾乎已經死盡了,跟在她身邊的四十餘名騎兵,都是三天裡陸續收攏的散兵遊勇。
昨天早晨,她倒是曾和楊友匯合到一處。
楊友的部下有兩百多人,步卒佔了大部分。其中許多人是老將李思溫的部下,因爲李思溫在龍山寺最早戰死,所以他們纔跟着楊友行動。
但楊友的性子太過輕躁,也缺乏足夠的韌勁。當日他不顧楊妙真的勸說,帶着部下在一處村寨歇腳,結果被緊追而來的敵軍趕上,並縱火焚燒村寨。
楊妙真得訊返轉回來救援,數次抵近廝殺,總算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分出一支兵馬攔截。楊友乘機帶着剩下的二三十人,頂着滿頭燎泡往北面去了。楊妙真不敢耽擱,隨即收兵,饒是如此,部下又戰死了十餘人。
戰鬥過程中,楊妙真的側腹中了一支冷箭。雖有皮甲抵擋,箭簇也扎得很深。她奮力拔出箭矢,繼續廝殺,待到當晚簡單包紮過後,傷口又在次日的激烈戰鬥中被掙開。
今天鏖戰到此,鮮血已經染紅了馬鞍。劇烈的疼痛和一陣陣的暈眩使她的臉色慘白,只能將一縷青絲咬在嘴裡,竭力忍住痛楚。
好在天色已晚,沒人注意到這一點。
這會兒,她和同伴們正牽馬步行趕路,以讓戰馬休息下。
有人走着走着,舉手指着側面,大聲叫道:“四娘子,你看!”
因爲過於疲憊,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在傍晚的薄靄中,根本看不清那方向,定神凝視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兩面將旗,還有緊隨將旗的三四百名騎兵,正從河溝後方緩緩迫近。
身邊有將士失聲喊道:“是完顏從坦,還有斜烈名鼎!”
這兩人,都是遂王完顏守緒麾下的大將。完顏從坦是僅次於完顏合達的河南路統兵副使;而斜烈名鼎則是完顏守緒在河南路新拔擢的猛將,此人號稱有力敵百人之勇,官拜亳州防禦使。
這二將所領的兵馬,竟然一直追到了如此近處。可見他們也是蓄謀已久,說不定有些騎士不眠不休,就只爲了將紅襖軍總帥和親信重將們一掃而空,建下潑天也似的功勳。
更麻煩的是,這些追兵同時也注意到了楊妙真所部。
有人向着這個方向指點叱喝了幾句,隨即有近百騎衝進河灘淺水,踏着水花猛衝過來。
兩方距離裡許,不遠也不近。
楊妙真立即翻身上馬,但她的力氣已經耗竭了,手和腳都在暗中發抖。她用力扳了兩下鞍橋,覺得用力大到手指幾乎要抽筋,卻不能讓自己縱上馬背。
她沒有上馬,部下們也都不動。騎兵們全都露出焦急的神色,等待着她下令如何迎敵。過去幾年裡,楊妙真只是紅襖軍將士傳說中的人物,但此時此刻,她真正成了所有人依賴的對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度用足了力氣,總算上了馬。
“往東去的話,很容易暴露元帥和其他人的位置。我們將敵人往南面柳子鎮方向引一引,天色馬上就黑透了,他們追不上我們的,甩開他們以後,我們再和大隊匯合。”
楊妙真並沒有領兵的經驗,也並不知道這樣亂哄哄的局面,該怎麼應付。
但她記得某人身處萬軍之中,卻平靜坦然的姿態,於是便效法着,用同樣平靜的語氣下令。這種平靜的語氣,果然也讓同伴們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