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未明(四)
即使鋪了一層牀墊,屋檐上的瓦片依然咯得慌。
樊霽景雙手枕在腦海,無聲地望着夜空。
屋檐下,花淮秀正在鋪牀,嘴裡含含糊糊地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看來心情很是不錯。
不知是否受他心情感染,樊霽景的嘴角也微微翹起來。
疏星淡淡,皓月無蹤,卻越發顯得夜空浩瀚,無邊無垠。
樊霽景合上眼睛。自從父母雙亡之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平靜過了。
但顯然,有人並不喜歡他的平靜。
清風送來輕淺的踩踏聲。
他睜開眼睛,無聲站起,冷冷地看着那七個從客棧後面摸進來的鬼祟身影。
刺客門或許沒有血屠堂殺手武功高強,也沒有藍焰盟弟子會攝魂之術,但他們勝在堅持,無論死傷多少,只要未達目的,便決不罷休。
似乎感覺到樊霽景的注視,殺手們很快散開,從七個不同的角度朝樊霽景衝去。
樊霽景從腰上解下劍鞘。
他的動作優雅而悠閒,但在殺手的眼中,卻是剎那間的事。
三個殺手猛然突前,將另外四個殺手掩藏在身後。
劍花閃爍。
如同煙花,點綴夜空。
三個殺手只覺頸項一冷,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朝後倒去。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殺手被他們倒下的屍體阻了阻,很快側身,伸腳踩上那塊離自己最近的屋檐,借力繼續向樊霽景衝去。
但刀尖到時,目標卻平地消失了。
“打擾別人是很不禮貌的。”
淡然的喟嘆融化在清風裡,迴盪在耳邊。
殺手們倉皇回頭,卻發現轉得太用力,竟讓自己的腦袋飛了起來,在失去意識之前的剎那,他們看到那個人正站在那四具依然矗立的身體後面微笑。
窗戶咿呀一聲推開。
花淮秀探出頭來。
樊霽景站在院子裡,正用一把很大的掃帚掃着落葉。
“你很閒?”花淮秀皺眉。
無論誰半夜三更聽到這麼一把大掃帚在窗外掃來掃去,心情都不會太好。
樊霽景擡起頭,朝自己的雙手呵了一口氣道:“外頭太冷,得動一動。”
花淮秀挑眉,手指一指院落裡那個孤零零的水缸道:“去把水打滿。”
樊霽景委屈道:“這水缸起碼要來回十五趟才能打滿。”
花淮秀嘴角一揚,似笑非笑道:“豈非正合你意?”
樊霽景還想再討價還價,窗戶卻無情地關上了。
他擡着頭,依然以原先的姿勢呆呆地看着窗上那被燭光映照的剪影慢慢模糊,然後投進一片黑暗當中。
被落葉掩蓋的血慢慢淌了出來。
樊霽景低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也許下次殺人,應該考慮換了個更乾淨點的方式。
風颳過,落葉飛卷。好幾片落在了水缸邊,好似在提醒今夜的任務。
樊霽景無奈地走過去,扭頭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窺視之後,才彎腰舉起水缸,單足輕點,一個跳躍便消失在院牆外。
翌日午後。
花淮秀神清氣爽地從樓上走下來。
緊張多日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那便鬆散得一發不可收拾。若非腹空難捱,花淮秀幾乎可以連睡到明天早上。
這個時間正是整個客棧最空閒的時間。
夥計和掌櫃都歪在櫃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
空蕩蕩的一樓大堂,只有樊霽景一個人趴在一張靠街道的桌邊打盹。
大約聽到腳步聲,他慢慢擡起頭來,惺忪的眼睛對上花淮秀,瞬間清明起來。
花淮秀徑自走到他面前,從錢袋裡掏出一小錠銀子,“喏,叫菜。”
樊霽景直起身,哀怨道:“我一夜未眠。”
花淮秀隨口道:“以前的樊霽景可不會這麼說。”
樊霽景表情頓時一變,憨厚地笑道:“表哥,你想吃什麼。”
花淮秀心底一顫。
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他不是沒有見過,生意場上多的是這種人。但大家有多少伎倆,什麼時候會翻臉,什麼時候會貼臉,彼此都是清楚的。從來沒有人如樊霽景這樣,想變就變,毫無緣由,又毫無跡象可循。
樊霽景見他表情冷下來,連忙收起笑容道:“表哥?”
“你受了很多苦。”花淮秀緩緩道。
這次輪到樊霽景心下一顫,“表哥何出此言?”
“沒什麼。感慨罷了。”花淮秀其實是在說服自己。今日的樊霽景都是因爲當年種種的因所鑄成,所以他並沒有錯。如果說錯,錯的是步樓廉。所以,自己本不該怪他。因爲在他最痛苦最害怕的時候,自己什麼也沒做,只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錦衣玉食、高牀軟枕罷了。
樊霽景何等聰明,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很多事情並非隻字片語便可開解,尤其是人與人的相處。一旦破裂成縫,要修補便千年萬年。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花淮秀重新適應他,相信他。這或許要幾個月,幾年,甚至一輩子,但只要人在他的身邊,他就有信心和希望。
“我去叫菜。”他拿起桌上的銀子,匆匆朝櫃檯走去。
花淮秀鬆了口氣。昨夜聽到樊霽景的表白,不是不感動的。但短暫的感動過後,卻是那條通往未來讓人望而生畏的漫漫長路。樊霽景說得再天花亂墜都是片面之詞,一如當初他看到的也只是他刻意做出來的表面。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自己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飛蛾撲火只能燃燒一次生命。不知有沒有飛蛾從火中逃生之後患上了畏火之症?
樊霽景點好菜,提着一壺茶微笑着走回來道:“有你喜歡吃的蝦。”
花淮秀看他殷勤地倒好茶水,低頭嗅了嗅,“過夜的。”
樊霽景反射性地站起,“我去換?”
“不必了。”花淮秀突然想起,這不是他第一次喝過夜茶水。從被追殺以來的半個月,他走的都是偏僻小路,所以什麼樣的茶水都經歷過。不知爲何今天又介意起來。
他擡頭看了眼樊霽景,憨厚的表情彷彿天塌下來都可以憑他單手支撐。或者,在他身邊讓他下意識地感到安逸?
“掌櫃的呢?”幾個官差從外頭進來,嚴肅的表情讓昏昏欲睡的掌櫃和夥計都是一驚。
“什麼事?”掌櫃肥胖的身軀拼命從櫃檯後面擠出來,彎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們。
“昨晚出了幾樁命案,你們知道嗎?”爲首的官差先冷厲地瞪了他們一眼,目光隨即瞟向坐在一旁安靜喝茶的花淮秀和樊霽景。
“這,這沒聽說啊。”掌櫃回頭看了眼夥計,夥計也是一臉茫然。
他們鎮是小鎮,一年到頭出殯的次數都不多,何況是命案。
官差道:“但有人說見過你們後院裡的落葉有血跡。”
“啊?”掌櫃一聽慌了神,官差的口吻似乎在暗指他們有兇嫌,“我們開的是客棧,平時殺個雞啊鴨啊的就是在後院,血漬來不及清理也是有的。官老爺明鑑,殺人這種事,我們是萬萬不敢做的。”
官差來這裡其實也是例行公事。小鎮鮮少出命案就意味着他們查案的經驗極端匱乏,要像神捕那樣抽絲剝繭、察言觀色、順藤摸瓜卻是不能。“你們客棧裡還住着誰?”
掌櫃道:“還有一個夥計,一個掌勺。”
官差兀自盯着花淮秀和樊霽景。
掌櫃很快意會道:“客人只有兩撥。一撥一大早就退房了,另外就是這兩位了。”
一直低頭裝沒聽到的樊霽景和花淮秀終於轉過頭來。
由於花淮秀背對着門的方向,所以直到他轉頭,官差纔看清他的容貌,幾雙眼睛齊齊瞪大。
樊霽景謙恭地站起來,含笑道:“不知道幾位官爺有什麼指教?”
爲首的捕快緩緩回神,臉上不免有些不自在,口氣也不如剛進門時那般張揚,乾咳一聲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此做什麼”
“去洛陽訪友的夫妻,不巧路過此地。”樊霽景有條不紊地拋出讓衆人瞠目結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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