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沒有看錯,倘若此時我不是發了瘋,倘若這世界對我還是有那麼一絲憐憫的話……
眼前這個美麗的形體、那張熟悉的面龐,就是我數次在夢中所見,我今生的愛人,早已在一百多年前死去的……詹尼佛?馬第爾。
我被無以復加的震驚情緒所控制,只覺得全身僵硬、目瞪口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的目光在我們五個人身上掃視,但沒有認出我。
這不怪她——因爲我已經改變了容貌。銀髮的尼安德特人總是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因而在潛伏到那片廢墟中之前,我令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克萊爾人。
可是,她怎麼會……
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當然早就知道,珍妮的靈魂也許還在地上界——但更有可能已經被別的什麼東西吞噬。畢竟一百多年的時間對於一個孤苦無依的靈魂來說太過漫長,因而我從未生出試着尋找她的心思。
一來那樣無異於大海撈針,二來……如果她真的還沒有消亡,也是已經變成了怨靈。我不願去面對那樣的一個珍妮——那樣的她早就不是我思念的那個人了。
但此刻她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雖然不是以人類的形態,然而這樣純粹而溫和的精神之力……她絕對不會是一個怨靈!這是某種我從未見過、也從不知曉的存在方式。
她究竟經歷了些什麼?
我試着重新奪回對自己的控制權,並且艱難地開口,澀聲問:“你……是誰?”
她微微低頭,用那雙散發着柔和藍光的眼眸看着我,用宛若夢幻一般的聲音道:“那麼。你呢?”
我深吸一口氣,緊緊地握着拳,緩慢卻清晰地說道:“我有一個名字,叫做,艾爾?穆恩。”
她應當知道這個名字……如果她的確是珍妮的話。
然而……她輕輕揚起了頭。漂浮的髮絲如同在水中一般舞動:“那麼,我是理想之鄉的主宰,芙蕾雅。”
我微微一愣,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芙蕾雅……這是一個女神的名字。傳說她居住在星界,但並非主神之一。她會指引在戰場上英勇死去的亡者靈魂前往自己的國度。然後再挑選那些勇士們的妻子——那些忠貞善良的女人,同她們的丈夫在那個國度中相會。
當然,這只是傳說而已。在世界之樹沒有關閉之前,死去的靈魂的確會前往“天堂”,然而那裡等待它們的卻並非美好幸福的生活,而是成爲諸神精神力量一部分的悲慘結局。至於地上界關於諸神的傳說。的確有一部分是真實的——那來自於魔法師們的研究、神祗們在這個位面偶爾展示的神蹟。
但更多的,卻只是凡人們一廂情願地捏造出來的傳說。
神祗芙蕾雅……大約就是這樣一個被虛構出來的神明。因爲法師們從未發現過這位神祗存在的證據。
然而眼前的這一位,這面容酷似珍妮,卻又對“艾爾?穆恩”這個名字無動於衷的存在,自稱芙蕾雅——的確是傳說中的那位神祗的分身,還是……
而那個“理想之鄉”……又是什麼地方?
我已經顧不得再去掩飾些什麼,也沒有心思再費勁僞裝出驚慌莫名的情緒。而是繼續追問道:“你就是那一位芙蕾雅?理想之鄉是哪裡?爲什麼我從未聽說過?”
她發出輕微的嘆息,說道:“理想之鄉……那裡是英勇戰死者的國度,也是亡者們幸福團聚的國度。不同於此地——充斥着絕望、憤怒、恐懼。”
而後她看着我:“就是你,對不對?你們當中——有一個黑暗者。”
她的聲音輕柔溫和,自始至終都讓人如沐春風。然而這句話說出來……似乎在其他四個人的耳中就變成一道驚雷了。他們幾乎是在轉瞬之間就退出了好幾步,將手中的火槍對準我:“原來是你!你究竟是誰?!是那個魔王的僕從麼!”
我沒有心情去理會他們。
因爲我此時的思緒紛亂複雜,而我正試着理清頭緒。
她口中的所謂理想鄉,聽起來就是那個民間說中的女神“芙蕾雅”的領域。但眼前這個存在,我不認爲她是一個分身。因爲我沒有感受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威壓——換言之,她還不具備完整的神格。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同我一樣自封的。某個神話國度的主宰者。
如果她是珍妮……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渴望弄清真相的願望令我不得不再次發問:“在我回答你之前,希望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你的理想之鄉,又到底是在什麼地方?”
然而回應我的卻是一聲巨響。
“嘭”的一聲,身後的某個人似乎在慌亂當中開了槍。在這樣近的距離之上發槍,聲音震耳欲聾。但我早就開啓了防護法術。彈丸打擊在我的身上,只蕩起了一層透明的漣漪,隨後斜斜地彈開了。身後的四個人當中有人發出痛呼聲——似乎是被跳彈命中了。
然後丹尼斯喝道:“走,快離開他們!”
然而事情可不會這樣簡單,我一揮手,魔法的力量便將他們牢牢束縛在原地,附帶的麻痹效果更使得他們的武器脫落,一時間進退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隨後我擡起頭來,驅散自己身上的那些僞裝法術,逼視着眼前人:“回答我。”
芙蕾雅……又也許的確是珍妮,輕聲嘆氣:“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它們已經都是些可憐人,而你卻令它們承受更大的痛苦。我之國度……就在在迷霧的森林,世界之樹下。至於我是誰……我原本也是它們之中的一員,直到有一個人拯救了我。”
我的心中有驚雷閃過,頭腦當中彷彿掀起驚天巨浪——她說她也曾經是這些亡魂中的一員……
沒錯兒,那麼就有可能。那麼,她也就有可能的確是珍妮的亡魂!
因而我迫不及待地追問:“你?什麼時候?一百多年前?一百三十多年以前?對不對!”
她輕輕地“咦”了一聲:“黑暗者,你何必如此驚訝?這對你來說非常重要麼?”
這當然重要。因爲我已經從最初的震驚當中漸漸平靜下來,進而在心中想到了一件事——
既然我……那個未來的、蒼老的我可以回到過去拯救阿提恩,也就是幼年時候的自己。爲什麼不可能回到珍妮死去的時候,拯救她的靈魂?眼前這個自稱芙蕾雅的存在,這個明顯是被人爲製造出來的“神祗”,又恰好擁有與珍妮同樣的面容——如果不是她,還能是誰?!
我看着她的眼睛,緩緩說道:“拯救你的人。是一個老者,對不對?你從前的名字,叫做詹尼佛?馬第爾,對不對?難道你已經沒有哪怕那麼一絲關於從前的記憶了麼?你想一想……你試着想一想!”
她愣了愣——她終於第一次露出了這樣人性化的神情,然後在濃霧當中漂浮過來,向我伸出了手。
我沒有躲閃。就任由她將手搭上我的額角,然而聽到她輕聲說:“我沒有見過他的容貌。我只感受到他的力量……然而,他曾爲我留下一段啓示:倘若某一天有一個人在我面前說出了詹尼佛?馬第爾這個名字,那麼……就讓他感受這股氣息——”
說着,一股精神力量如涓涓溪流進入了我的意識之海——我感受到了那股所謂的氣息。
那股熟悉的、我不止一次體驗過的氣息。
我在米倫留下的那件神器當中感受過這種印記……那是屬於那位隕落的神祗、時光與空間之神的印記,或者說……就是我自己的印記!
我想我終於知道她是誰、她是什麼了。
就如我先前的那個想法一樣,也許。她是一隻魅。唯安塔融合了塔克西絲靈魂的殘片,變成了這種罕見的存在。而我眼前的這個人……她應當是融合了來自未來的,我的靈魂殘片。
在太古遺民的那片森林當中,我遇見了一位老人。她給我了幾個提示,而後便被來自星界的力量湮滅。同樣的……那位以神力干涉主物質位面運行的神祗也隕落了——
而那位神祗,應當就是我。
想到這裡,我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的。儘管早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有所準備,但我的心中終究還有一絲期待。然而到了這個地步……
看着眼前這個,由“我”的靈魂殘片聚合而來的珍妮……
我多想徹底弄清楚,在過去的數百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啊。
林中老人的那幾句話,應當是自“我”的授意吧?我想要提醒自己,小心身邊的羅格奧。但當時的那位神祗又在她泄露天機之後試圖毀滅她——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也自有其原因。
老人的信息來自那位神祗,而一旦對我。也就是對他自己說出了口,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雖然不是“直接”干涉了這個位面,然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自己同自己交談”……
因而他,似乎是迫於某種鐵律的力量,想要打斷那位老人說得話——於是通過某些細微干涉,在她的身上施展了幾個強力法術。然而那時的我近乎無知……一次有一次地打斷了“自己”。終於,似乎又是迫於無奈,星界之上的“自己”不得不以隕落爲代價,湮滅了她。
倘若我的推斷沒錯……那一夜應當是“我”最後一次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而後便隕落至主物質位面,又通過“生前”的精心策劃,將珍妮的靈魂拯救,使她融合成了一個“魅”……
我曾經抱有幻想……想要逃脫這個命運。
因而我纔像是發了瘋……強迫自己做出種種不合情理之事,甚至挑戰了星空諸神——我就是想要試着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現在,珍妮……或者說由珍妮殘留的精神之力,和由我的靈魂殘片所共同形成的魅就漂浮在我的面前……
我一時之間不清楚,是該爲了她的新生而欣喜。還是爲自己的滅亡而嘆息。
未來的我將她改造成這個樣子……又在冥冥之中令其成爲了所謂“理想之鄉”的主宰,究竟是爲了什麼?是還在試圖努力改變這個世界的最終命運麼?是爲了讓她去控制那些無人約束的靈魂,不使其令這個世界上的人類文明毀滅麼?
但我總覺得“我”的作法另有深意……也正是因爲她變成了“理想之鄉的主宰”,纔會對亡者的靈魂異常敏感……因而纔會在感受到此地發生了變異之後,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
於是終於同我見了面。並且讓我知道,我的珍妮,還沒有完全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爲了什麼?
爲了感化我……目前這個邪惡的我?
呵呵……看起來未來的我還真是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個聖者了。只可惜現在的我,似乎還沒有那樣高尚的情操。
眼前的那位芙蕾雅所建立的理想之鄉,應當已經存在了很久。同時也解答了我心中的另一個疑惑。已經一百多年了——世界之樹的通道已經關閉一百多年了。爲何地上界強大的怨靈仍是少數?我一直覺得有一部分亡者不知去向、我一直認爲它們還在世界之樹附近相互吞噬,卻沒想到是這位芙蕾雅在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倘若她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應當也像我一樣,在那片區域代行冥界的職責。
只是……除了令他們相互吞噬、變成那種虛無的靈魂印記這個方法之外,還有其他的辦法可以消除這些亡者麼?
她的精神之力,相對於怨靈來說雖然異常強大,但甚至遠遠不如瑟琳娜——她還能有什麼辦法?
但我暫時放下了心中的這些年頭,推開一步避過了她的手。仔細打量着她。在這樣的光影映襯之下,她顯得更加美麗……美麗得宛若夢幻。
然而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麼?我已經在心中稱其爲芙蕾雅,而非珍妮了。我的那個珍妮,是一個深愛着我的、陪伴着我的、與我擁有共同記憶的女人。眼下的她失掉了關於從前的所以記憶,只有一張驚人相似的面龐……她是我的珍妮麼?
人之所爲人,除去一具軀殼之外,最重要的。還是那些記憶吧——無論它們令人多麼悲傷。
就像今生的我……在沒有遇到珍妮,沒有甦醒之前,我又算是什麼人呢?
眼前這一位……
我瞪着她。而她用那種溫和的表情看着我——即便知道我就是那個所謂的“黑暗者”,即便目睹了我將身後的四個人統統困在了那裡,她還是那樣溫和地看着我。
她越來越……顯得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了。
於是心中忽然浮現一陣沒來由的氣惱、悔恨、憤怒。這情緒令我忽然收斂了神色,重新變得冷酷麻木,並且哼了一聲:“既然你來到了我的國度……那麼,你就留下來吧!”
在她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我一連退出了四步,每一步都念出一段咒文。咒文將北辰魔力聚集起來。並且以玄奧的規律構成一個結界,將一直停留在原地,毫無動作的芙蕾雅困住了。
她略顯差異地看了看我:“你……想要做什麼?”
我真是討厭她的這種態度!這種永遠不瘟不火、淡定從容得不似人類的態度!
這絕不是我的珍妮!
於是我冷笑一聲:“我想要做的便是——令你成爲我的俘虜!”
最終我完成了手文。法術成型,芙蕾雅身邊的空間頓時浮現出八面透明的方型盾牌印記,而後那些印記在瞬間收攏——她還沒來得及說出下一句話。便化作一個光點,在空中飄蕩着下落。
我上前一步,取出袖中寶石,接住了她。
於是紅寶石裡出現了一個淡淡的人影,若隱若現。面對這個高等法術“靈魂束縛”……她竟然沒有生出半點兒反抗的心思——這也是那個“我”,要她做的事情?
可我偏偏就不要按照他爲我設計好的那條路去走!
我打定主意,將這枚寶石鎖進黑城堡的最深處……我永遠也不想看到這個、褻瀆了我對珍妮記憶的存在!
身後的四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對她所做的一切,還沒從麻痹狀態中回覆過來。我轉過身,對他們陰險地一笑:“勇者們……與魔王同行的感覺如何?事情原本不該結束得這樣索然無味……只可惜我現在沒有繼續做遊戲的心情了。”
女醫生看着我,艱難地說道:“你……你就是……”
“我就是撒爾坦?迪格斯,亡者國度的統治者。”我上下打量她,然後說道,“說起來奇怪,這麼多年,我還未曾擁有過一位女性的死亡騎士——雖然你還不算傾國傾城……但是以後面孔藏在鐵盔裡,體型倒也過得去。”
丹尼斯當即大吼起來:“惡魔!放過她!都是我的主意!”
“別把我同那種低級的東西聯繫在一起。”我輕輕一拍,打掉了他艱難擡起的手,“也別心急——你們也會同她作伴,成爲我最忠誠的侍者……這難道不是一種榮耀?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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