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老人的遺體之後,東邊的天空已經出現微光了。南部地區日出極早,但也是一天之中最冷的一段時間。同樣的,在這段時間裡,人們的警覺性也會變得最低。我與珍妮回到營地,然後五人又向西走了段路程,我便要他們在這裡稍做休息。
長途旅程本來就容易令人疲憊。我倒是無妨,然而普通人一夜不睡再繼續趕路,可就有得受了。看着珍妮睡下之後,我令索爾繼續警戒,然後一個人走進叢林裡。
這片森林遺蹟算得上是最爲接近太古文明的地方,我沒法不讓自己去好好探索一番。
以一枚透明度極高的水晶爲媒介,輔以其他幾種魔法材料,我對自己施展了“鏡光術”。於是我的身邊逐漸變得透明起來,最終與周圍的環境完美溶於一體——通俗地說,我隱身了。
這個法術相較於“隱身術”來說,自有其缺點。那便是,當受術者站在一面鏡子前,或者是反射度類似鏡面的平整而光滑的物體前面時,就會在其中出現自己的身影。然而它的優勢在於,“鏡光術”是一個主動持續法術——非由施法者本人主動解除,便會一直持續下去,除非作爲媒介的水晶石破碎。這與只能維持大約五分鐘的“隱身術”相比,當然更加適合眼下的局面。
現在我已在其他生物的視線中消失,於是用不着再躲躲藏藏,乾脆一路直行。徑直穿過了蘇族人在廣場外圍佈置的幾個明哨和暗哨,踏上了那一片金屬材質的地面。
廣場的地面在微光之中反射着冷清的光亮,白日的喧囂暫時淡去,只留下大約一百多個奴隸席地而睡。另有幾十個蘇族女戰士負責看守。但這幾十人似乎也都疲憊不堪,保持清醒的也無精打采,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睡去。
這進一步加深了我對於蘇族男人的認知——即便知道天亮以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也不懂得反抗、逃跑麼?雖然這些女戰士的身體素質比他們要好些,然而畢竟不像王國正規軍那樣裝備精良,上百人一同暴動,攔不攔得住還是兩說。
但他們真的就這樣沉沉地睡着,絲毫沒有爲自己而抗爭的覺悟。
我輕輕走過幾個已經入眠的女人身邊。又從廣場中間的那羣奴隸之中穿過。這期間我懷着一絲僥倖試圖尋找那個叫“諾”男子,卻並非見到他的身影。依照他的性格,如果也在這片人羣裡,恐怕早就再一次跑掉了吧。
而後我逐漸接近了廣場中央的那個圓柱體。現在我看得更加清楚了——它並非僅僅是一個金屬筒。而是在表面另有些其他材質的東西。就在張開的門邊,我見到了一排小按鍵,幾乎和“雷神之錘”以及我在矮人地下遺蹟中見到的那些按鍵一模一樣。
見識這麼多之後,我早就見怪不怪了。如果兩者明顯是兩種風格,我纔會覺得驚訝。
按鍵之上另有幾個蝕刻的模糊字符和一道箭頭。於是我輕輕取出了袍袖中的那本小冊子,試圖解讀這些文字。
也許是那位老人早就研究過這些東西,我輕易地在第四頁就看到了我想要的信息——被臨摹下來的、相同的字符,下面的通用語註釋則是:投進材料的入口。
這解釋。與我之前瞭解到的事實相符。因而我繼續向下,試圖找到那一排按鍵之上。除去表示順序的數字之外,那個綠色按鍵上兩個字符的含義。
——果然也在其中。通用語的解釋爲:確認。
至此爲止。我終於釋然了。自第一次得到“雷神之錘”開始,直到現在,我終於認爲,自己完全弄清楚那是一個什麼東西了。以數字作爲密碼或者暗號,在西大陸上就有着悠久的歷史,想來那些古人也是一樣。那麼,這“雷神之錘”便是用來輸入密碼或者暗號的東西——那個表示“確認”的按鍵有力地證實了這一點。
用來控制什麼呢?
也許就是……地下遺蹟之中的那一枚“東風一號”。
這東西……呵呵。我在心裡笑了起來,巴溫皇帝用以屠滅巨龍的武器,就是這東西吧。這說明在西大陸的其他遺蹟之中,一些還沒有被髮掘的遺蹟之中,也許還有類似的可怕武器,而那個老人告訴我不要去試圖駕馭、使用的,也正是這東西。
只是我現在還不知道那密碼、或者說暗號是什麼。而且我也不認爲,在知道了密碼或者暗號之後,僅憑那小東西便可以控制那種可怕的力量。試想,假如現在還是那太古文明興盛的時代,如果有了這東西便可擁有那種可怕的力量——想必人人都得生活在恐懼之中。一個那樣發達的文明,必定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
也許答案還得在代達羅斯的陵墓中尋找——畢竟我是在那裡得到了它,而巴溫皇帝也是在那裡發動了這種力量。我不禁又想起了陵墓外那個曾經存在的巨大藍寶石罩子——有這樣的近乎奇蹟的僞裝方式,那個遺蹟的重要性絕不是矮人遺蹟或者這個遺蹟可比的。
弄清了這東西上面僅存的幾個字符的含義,我就對它失去了興趣。畢竟我不可能親身犯險,像那些奴隸一樣走到裡面去看一看。於是目光就轉向了廣場的北方——在那裡有一條較爲寬廣的道路。
道路同樣通往密林深處,然而在那片森林之後,是一條縱貫東西的山脈,想來蘇族人就聚居在山脈附近。我擡頭看天——暫時還沒大亮。於是打定主意,穿越廣場,沿着那條路向密林深處走去。
道路比我想象得要漫長,而且路邊開始出現巨大的石塊——並非那種天然形成的岩石。雖然經歷了歲月風霜的打磨。那它們明顯光滑平整的表面告訴我,那是人工雕琢的產物。走得越遠,岩石就越發巨大,最後甚至出現了一塊攔在路中間。像是拱門一樣的遺蹟。
這些跡象都表明,在很久之前這裡是一處通道,甚至極有可能是開闢在山體之中的通道。然而歲月使得山體崩塌,這些曾經與矮人遺蹟一樣深埋地下的古代文明遺物也就暴露在了地面上,並且逐漸被自然偉力蠶食。
十分鐘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大片的房屋出現在視野當中——全部都是類似那位老人的林間小屋一樣的建築。不少男性在房屋之中進進出出,人數衆多卻極爲沉默,臉上帶着麻木的神氣。似乎正在爲一天的勞作做準備。
令我驚訝的是,即便他們不少人衣不蔽體,手中的勞具卻以鐵器爲主。鐵鍬、鐵鋤、鐵耙——即便在歐瑞最富裕的領地,也沒做到這樣高的普及率。
這裡似乎是男性聚集的地點。至於女人們——我擡頭看向這片房屋之後的巨大山壁。山壁與這片區域之間有一個明顯的隔離帶。一個巨大山洞開在山壁腳下,附近正有一隊女戰士巡邏。
此時太陽已從東方升起,晨光灑滿了大地。那一片好像被利刃切開的山壁在陽光之中反射出瑰紅色的光亮,就像一整片美麗的玉石。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走進山洞裡去看個究竟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安。她獨自一人從山洞裡走了出來。卻沒有持矛,僅在腰間佩了一柄小刀。
看起來這個女戰士此時的心情相當不好。她快步通過男性聚居的那片區域,任何擋在她身前的人都被她一把推開,就連堆起的農具都被她用腳踢倒——與其說是在爲自己開路。倒不如說是正在發泄怒氣。
她正朝着我這個方向走來,雙目明亮、臉蛋通紅。嘴裡還在嘀咕些什麼。等她走得近了,我才聽到她一直在重複一個詞語:“無恥、無恥、無恥!”
於是我悄悄地跟了上去。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使得她這樣憤怒。但一直走了大約有三四分鐘,她的嘴裡還是那一句話。
然後,她忽然停住了腳步,猛然轉身,手裡已經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小刀——正對着我的咽喉。我被嚇了一跳,連忙輕手輕腳地向旁邊挪了挪。
在她的眼中周圍自然是空無一人……於是她微微皺起眉頭,疑惑地向四周大量了一番,就繼續向前走去。只是這一次,雖然嘴裡依舊重複着那個詞語,我卻能聽得出,那只是爲了說而說罷了——實際上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後,放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警覺性倒是不錯。眼見前面就是廣場了,我決定不再和她玩藏貓貓這個遊戲,於是開口說道:“日安,安。”
我想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可把她嚇得不輕……她就像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幾乎是跳了起來,轉身便用手裡的小刀狠狠向我捅過來。所幸我早料到了她的反應,在話音剛落的時候就轉到了她的身後,繼續說道:“別緊張——是我。”
她自然會知道是誰。這片森林裡會用通用語與她交談的男人就只有一個了。她停止了動作,卻沒有放鬆警惕,皺着眉頭問道:“你在哪?我怎麼看不見你?”
“到你左邊的林子裡來——你不想我們被其他人撞見吧?”
她猶豫了一會,還是依我所言,走了進去。而後再一次環視四周:“你在哪?”說着,還擡頭看了看周圍的巨樹。
“就在你面前。”我退到她身前五步遠的地方以免被這緊張的女人誤傷,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魔法。空氣一陣扭曲之後,我現出身形。
目睹這一切的安臉上的表情令我想起了與我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珍妮。甚至連她們說的話都驚人相似:“法師?”
“你是法師?!”她看起來快要驚呆了,手裡的小刀幾乎掉了地上。
“我早說過我與衆不同——難道你認爲我所指的,是我是一個貴族這件事?”我讓自己無辜地攤了攤手——無論怎麼說,調侃年輕的女孩子總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尤其是這女孩子此前一直表現得堅忍不拔、波瀾不驚。
“那麼你……”她在愣了一陣之後。眼中忽然爆發出光彩來,“你是法師,那麼你……”
“不不……不……”又像是在努力打消自己的念頭,狠狠晃了晃腦袋。長髮一陣飛揚。
“也有可能……”她又像是重燃信心,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她這一會兒的表現弄得有點兒暈,於是擺擺手:“別激動,有事慢慢說——你想做什麼?”
“我……我……”她欲言又止,最終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咬牙,“你記不記得昨天的那個男人?叫做諾的男人?”
“當然記得。怎麼……他還沒死?”
“沒有!當然沒有!”我這句話似乎又撩撥起了她的怒氣,她惡狠狠地將小刀插在身邊的樹幹上。“不但沒有死,而且——而且被配、給、了、別、人!”最後幾個詞兒一字一頓,是名副其實的“從牙縫兒裡擠出來”。
“噢。”我應了一句。
“他被配給了別人!”安顯然對我的平淡表現不滿意,“他經曾是我的人!也是我把他抓回來的!昨天被配給了別人!!”
“在我看起來你似乎並不在乎他的生死。”我聳了聳肩。找了根倒在地上的枯樹幹坐了下來,“怎麼這一夜過去這麼大火氣?”
“那是因爲我之前認爲他會死——那是誰都沒辦法的事情!但是眼下長老們決定留他一命……還打算讓他試着和唯繁衍後代!這羣該死的老傢伙!”
我想我大概瞭解這個女人眼下心中的想法了。
實際上就和外面的世界很多男人心中的想法差不多……一件東西,大家都得不到話,看着它被毀掉固然心痛,卻不是不可接受。然而一旦這東西非但自己得不到。反而被別人擁有了,那感覺可就另當別論了。
這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母系社會啊。男人和女人的心理完全變了個樣!
不過我倒是對“試着繁衍後代”這事兒挺感興趣——怎麼一夜之間這些女人們就變得正常了?
聽了我的疑問,安哼了一聲:“她們可能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新生兒活下來的越來越少,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也許再過上幾十年,蘇族人就要滅絕了。”
“不然之前也不會讓諾活了那麼久。而且就在昨天獻祭的時候。最想要諾死掉的長老噎死了。”
我差點笑出聲來。
“這是事實。”安攤了攤手,“那個老傢伙就是噎死的。然後長老們似乎再一次討論了該怎麼處理諾。眼下我們的境況大家都清楚——要麼慢慢滅絕。要麼乾脆試一試。反正男女真的繁衍了後代的話……權力要交到男人們的手裡也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所以她們可終於想通了。”
“然後!”她再一次怒氣勃發,“她們說什麼族裡最健壯、最優秀的女人和諾配種,就把他給了唯!可是他從前是我的人!是我把他抓回來的!”
她再一次強調了這一點。
“最……健壯的女人?”我想了想,“怎麼個健壯法?”
“哼……她倒的確是族裡眼下最強大的戰士。”安哼了一聲,看起來雖然不服氣,但覺得那是不爭的事實,“力氣比我大很多——一個人就能制伏十個奴隸。”
我瞬間想起了食人魔。一個女性食人魔。
“那我對那個諾,深表同情。相信我,他也不會對這個決定感到滿意……”我忍着笑意,然後說道,“那麼,你是打算要我幫你把他搶回來?”
“……沒錯!”她堅定地看着我,又補充了一句,“假如你能的話。”
“然後你們又打算怎麼辦呢?你們的那些長老也許還會把他再搶回去。”
“然後我就帶他離開這裡,到外面去!”她認真地說。
“哈?”我愣了楞,“爲了一個男人,你要離開這裡?之前在森林你可不是這麼說——”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對我的侮辱!”安一腳踹在樹幹上,“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帶着諾遠走高飛,她們也沒法找到我,然後我們就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
“嗯嗯……”我隨聲附和她,“可是你大概沒有想過,到了外面的世界,你們沒有土地,沒有財產,沒有居所,你們該怎麼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必須承認此時我快要笑出來了。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出奇的,並未惱怒,而是漸漸冷靜了下來。而後她在懷裡掏了掏,取出了什麼東西握在手裡,對我說道:“我當然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我想如果我給了你這個東西,不但你會爲幫我奪回諾,更會給我一大筆財產。”
說着,她便攤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