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瑟琳娜看到他的時候,這位秘道士正試着從袖口裡摸出一點東西。他的手法有些奇特——一種奇特的熟悉感。隨後我意識到,那種手法和法師們摸出施法材料時一個樣兒。
但這位最終從袖口裡摸出了一張小小的黃色紙條。
我對東陸的秘道士們不是很瞭解,但在神秘學這個領域,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因此我意識到那張小紙條上有些很奇妙的魔力構成。
但也僅僅是奇妙而已。每一個歷史悠久的未知流派都必有其過人之處和與衆不同之處。我倒不會像那些剛剛領悟了些許魔法奧義便覺得“神秘學的世界果然玄妙無比”進而又覺得“那麼另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領域和流派必然也精妙複雜應該對其心生敬畏”——這都是些蠢貨們纔會有的想法。
因爲我同時發現那張紙條上的魔力構成不但奇妙,還有些熟悉。除去魔法之外法師們還掌握着名爲“鍊金法陣”的東西——我感受到了熟悉的魔力構成規律。
但這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一個東陸法師手中?
“他在做什麼?”瑟琳娜問身邊一個圍觀者。
暗精靈大法師向那個傢伙投去一個善意的微笑。儘管此刻她看起來只是一個相貌平淡無奇的中年女性,但這笑容在那人看起來仍舊勾魂奪魄擁有無法抗拒的魅力。
於是那傢伙愣了一會兒,就地將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修火車啊。”這個被魔法影響了的東陸人快活地眨着眼睛說,“從前啊。很久以前啊。火車不都是被他們拉着跑的嘛。那時候還沒有蒸汽機之類的東西。全得靠法術。後來蒸汽機被弄出來,這些人就沒什麼用啦。火車頭換成了蒸汽車頭,咱們自己人一拉扳手火車就自己跑起來——”
“自己人?”我問他。
“啊……自己人啊。咱們跟他們可不是一類人,搞這些歪門邪道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今天留着他們的命已經是聖上仁慈了。要我說就該把他們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
我得承認,自從我成爲星袍法師之後就很少有凡人能夠令我感到震驚了。
這傢伙成功做到了。
活見鬼,秘道士,可是操法者!這凡人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評論他?
我看得出瑟琳娜同樣感到震驚詫異。
“但是爲什麼這麼說?”暗精靈大法師問他。“你們不怕他?”
“幹嘛怕這些裝神弄鬼的?”凡人奇怪地反問一句,“他們也就只會修火車了。自從文皇帝那時候搞出了蒸汽機車之後這些人就沒什麼用了嘛。也就是像咱們暉城這種小站,唉,還是舊車。”
這人懊惱地嘆口氣:“這舊車都一百多年沒換啦。好多部件還是從前的。不像人家洛城渭城那邊,都是制式部件,隨便找個熟練工就換得來。這可倒好,還得找這些傢伙來——”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那個秘道士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開始工作了。
雖然周圍的絕大多數人都像這個凡人一樣對他表現得不屑一顧,但他們似乎同時也對“修理火車”這件事表現出了極大興趣。
很快我就知道這種興趣從何而來了。
東陸這種被稱作火車的東西,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車頭——就像是一個規整的大鐵皮盒。盒子上鑲嵌了幾扇玻璃窗戶。在車頭車門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暗門,只有半人高。
現在這秘道士在兩個人的協助下打開了這暗門。
於是周圍圍觀的那羣人紛紛抻長了脖子、屏住了呼吸。好像在等着看好戲。
秘道士從那暗門裡取出了一個鐵質的盒子。盒子足有半人高,秘道士搬動它的時候顯得很費力。但之前幫助他打開門的兩個人已經退去一邊,臉上微微露出嫌惡的表情,碰也不樂意碰。
盒子被放在地上,圍觀的人羣愈發安靜了。
對此我倒沒抱什麼期待——我見識過的稀奇事大概比這些人加在一起見過的還多。等到秘道士慢慢騰騰地將盒子打開的時候,我意識到“果然如此”——沒什麼好驚奇的。
裡面是一具乾枯的屍體。看起來生前只有十二三歲,是個男孩兒。屍體身上的衣服樣式看起來有些年代。如果那個凡人所說沒錯兒的話,應該就是一百年前的模樣。屍體被五根發綠的青銅錠釘在鐵盒裡,其中一根嵌入心臟。
但圍觀的這羣蠢貨倒大驚小怪起來,開始交頭接耳。所議論的無非是我在幾百年前就已經聽過的陳詞濫調——“邪惡”、“殘忍”、“喪盡天良滅絕人性”之類的讓人耳朵起繭子的詞兒。
然後,那乾屍慢慢動了起來。
先是緩慢地擡起一隻手,接着睜開眼睛。眼球渾濁發白,好像兩隻石膏球。他用一隻乾枯的手開始抓撓鐵盒——其實應該叫它棺材更合適——的蓋子,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於是蠢貨們在略一沉默之後叫得更起勁兒了。
秘道士微微擡頭看了我和瑟琳娜兩個人一眼。我倆站在人羣的最前面,但表現得最鎮定。秘道士似乎覺得有些詫異。
我對上了他的目光。
發現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至少在看到棺材當中這具乾屍的這一刻,煥發出了光彩。
我太熟悉這種光彩了——任何一個研究神秘學並且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它的操法者在看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時,眼睛裡都會煥發出這樣的光芒。
我不動聲色地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秘道士的目光在我與瑟琳娜身上略一停留,重新回到那具體乾屍的身上。
凡人們在譴責秘道士的殘忍——在一百多年前“將一個孩子殺死並且活生生地封入鐵質棺材裡受盡折磨”。但這些傢伙一點兒也沒有一擁上前將這個“邪惡的秘道士”打死在這裡的衝動——因爲他們知道這輛車要跑起來,還得依靠這棺材裡的乾屍。
我盯着那東西看了一會兒。大致瞭解它的運作原理了。
乾屍本身就是一件魔法道具。起到轉化中介的作用。它本可以將魔力匯聚到自己的身上。再在體內離解分流,用到其他的地方去。譬如說推動一個細小部件的運作,引導某種能量的流向——我暫時不清楚這種東陸火車的動力方式,但可以肯定這個鐵盒是比較關鍵的一個道具。
但如今這玩意兒出了點問題。我感覺到,它被“堵死了”。我是說就像那些凡人們可憐巴巴的腦袋一樣,任何智慧或者魔力都沒法兒灌注進去了。
於是秘道士將手裡的那隻黃色下小紙條按在了乾屍的腦袋上。乾屍似乎對此頗爲不滿,用手去抓他。
我知道那手的力量——在此前已經在鐵質的盒壁上撓出了幾道明顯的痕跡。但秘道士渾不在意地在隨手拍了幾下,將乾屍的手打到一邊。就好像一個父親在拍打自己淘氣的小兒子。
隨後他低聲唸了幾句什麼。又從略顯寬大的袖子裡摸出一些粉末,灑在乾屍的頭上。
那小傢伙的身體一頓,不再動了。
我微微皺眉。有點不對勁兒。
真實之眼能讓我看到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說魔力流動的細微擾動和軌跡。
照理說這這東西被修復好,應該繼續吸收魔力,再將其轉化。但眼下它沒那麼幹——我知道那張黃紙上的魔力構成是怎樣的了。那相當於一個小型的儲能卷軸。現在乾屍正在從卷軸上吸收魔力——看起來和從前的效果一樣,但那張紙上所蘊含的魔力沒法兒讓他堅持太久。甚至因爲一部分魔力消散、已經導致紙張的魔流構造紊亂,很有可能導致魔力衝突,發生一次突如其來的湮滅。
換句話說就是大爆炸。
哦哦哦哦……
這個傢伙。呵呵,我喜歡。
操法者可不是什麼好招惹的角色——在哪裡都一樣。
反正我原本就打算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後將這個國度搞得一團糟。那麼在我眼前發生的任何一件“壞事”都會令我身心愉悅。
秘道士很快將鐵盒重新蓋好、彎着腰退去一邊。隨後那鐵盒被人重新送進小門裡,再封死。
瑟琳娜身邊的凡人嫌惡地皺眉:“你看。就是這玩意兒。所以說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從文皇帝被刺之後……”
我很有耐心地聽他說了一些事兒。在此期間秘道士正和兩個官員交談。他的神情唯唯諾諾,但已經開始將目光不經意地向我和瑟琳娜投過來。
在凡人剛好講完故事之後。秘道士最後向我們兩個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轉身快步走開。
我和瑟琳娜擠出人羣跟了上去。
這時候,我大致已經知道在東陸這個操法者羣體之中發生過什麼事了。
東陸的“文皇帝”,是現在這位東陸君主的祖父。那位皇帝在位的時候也是這片土地開始進行技術變革的時候。凡人們所創造的技術突飛猛進——當然我相信這其中必有一大部分是遺蹟的功勞——功率強大的蒸汽機被髮明出來,並且開始投入使用。
從前的秘道士們在這片土地上擁有超然地位——因爲他們是維繫着君主對這個無比龐大帝國控制力的重要因素。沒有秘道士的力量,帝國的軍隊和資源就無法以極高的速度被送往各地。
因此東陸的操法者數量一直遠超西陸。他們不像魔法師那樣神秘,而是參與到世俗的事務當中,甚至擁有極高的世俗地位。
似乎正是這樣的地位導致了他們的悲劇。
在凡人的技術進步被君主認可並且大力推行開來之後秘道士們認爲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威脅。
雖然“確保車輛運行”這件事只是他們可以輕易做到的無數件事情當中的一件而已,但這樣一個驕傲高貴的操法者羣體認爲一旦秘道士們無法再掌握帝國的命脈,那麼他們的地位和權勢將受到極大削弱——如果凡人們搞出來的、即便是最卑微的學徒便可組裝起來的動力裝置就可以取代高貴操法者的地位,那麼這世界上哪還有什麼正義公理可言?
唔……我倒是挺喜歡他們這個調調。
於是秘道士們與這玩意兒開始了鬥爭。但實際上他們不是在和一羣卑微的技術工人或者單純的一項新技術鬥爭——他們的敵人實際上是皇權。
皇帝從來就不喜歡有那麼一羣人——那羣人擁有凡人、皇帝都無法理解的力量,隨時可以做成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並不畏懼皇帝的權威。
最最要命的是,那玩意兒是講究血統的。
哪怕是高貴的皇帝陛下,在神秘學面前也只有乖乖碰運氣的份兒。
所以新技術的出現無異於爲皇帝陛下帶來的另一種形式的“魔法”。皇帝當然不會支持秘道士——這場鬥爭持續了二十年,最終變成了一場激烈的衝突。
一位秘道士的首領打算幹掉皇帝。
隨後他真的就這麼幹了,但是沒有成功。
凡人口中的說法是,秘道士們大逆不道竟然要對皇帝陛下動手,於是“昊天上帝”震怒——要知道在東陸的傳說裡,皇帝可是“天之子”。
因爲天上的神明在一夜之間剝奪了秘道士們施展法術的能力——據說那位倒黴的秘道士首領當時已經站在皇帝的面前,只等他苦苦哀求之後就要將其誅殺。但忽然之間——他失掉施法能力了。
於是這傢伙成爲東陸歷史上第一個被凡人的刀劍幹掉的高等秘道士,也是最後一個。
因爲自那之後,東陸就再也沒有出過他那樣子的高等秘道士。
我想凡人口中的那位首領大致相當於一位傳奇大法師。
一位傳奇大法師被人活生生地亂刀砍死……
期間究竟發生來了什麼事?
凡人所述必然有諸多不實。但秘道士的衰落卻是顯然易見的事實。據說在那之後皇帝開始對秘道士大肆追捕——就如同西陸上發生過的一樣。絕大多數秘道士被滅絕,只有少部分向皇帝宣誓效忠對的才被允許活下來——因爲即便失掉了施法的能力,他們也還有其他令人讚歎的小技巧,同時某些維護工作——例如剛剛發生的那種情況,依舊需要他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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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時候,技術還沒有像如今這樣發達。
這個曾經最高貴的羣體從此淪爲最卑賤的羣體。就好像一頭巨龍失去了翅膀和爪牙,又被西蒙馴服並且吃掉太多的甜點變成一個小蠢貨——不管迪妮莎認不認同我覺得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那麼如今我和瑟琳娜關心的就只有一件事。
爲什麼,他們失掉了施法的能力?
還是在一夜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