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第二天的傍晚——雖然說是傍晚,但因爲頭頂厚重的雲層,四周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五個人圍繞着一堆篝火,臉色都不大好看。因爲我以地貌發生了變化爲由,帶着他們繞了很長一段路,以至於兩天的時間裡,我們幾乎仍在原地打轉。
不過周圍迷霧重重,諒他們也不能發覺什麼異常。更何況……這裡畢竟是一位邪惡魔法師的領地,再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會顯得理所應當。
慢慢接近黑城堡,他們開始聽到若有若無的怨靈哀嚎。起初三兄弟之中年紀最長的那位哥哥,丹尼斯,認爲那是倖存者的求救聲,打算帶我們前去救援。但在經歷了兩天之後,女醫生索菲亞顯得謹慎了許多,她建議我們先是投一支火把過去,照亮發出哀嚎聲的那片枯萎叢林,然後再小心行事。
三人略一思量之後採納了這個建議,於是真的將一支火把朝着枯樹叢中扔了過去——然後他們就見到了永生難忘的場面。
樹叢的正中,一顆還算高大的樹上……擠滿了面色猙獰、身形扭曲的怨靈——它們就像是蝙蝠一樣倒掛在樹木的枝椏上,無形的身子像破布袋一樣無風而動,一邊厭惡地躲閃着那火焰,一邊蠢蠢欲動,打算撲擊過來。
女醫生髮出一聲驚叫,隨後三兄弟拉着她扭頭便跑,甚至還丟下了一柄火槍。
我裝模作樣地跟在他們後面飛奔,心裡快要樂開了花——哪裡用得着這樣恐懼?那些怨靈早就發現了我……而它們剛纔的所謂“哀嚎”,也不過是恐怖的呼喊罷了。
否則僅憑這幾個傢伙……又已經快要接近黑城堡,哪有好運氣能夠從它們手下逃脫?
經過那一件事,四個人似乎都已收起了前幾日的輕鬆心態。變得沉默寡言。但令我略微詫異的話,他們的意志還算堅強,沒有退出這片區域的打算。
不過即便他們真想那樣做,現在也已經太晚了。
因爲我在他們的身上發現了所謂“人性的閃光點”。可千萬別以爲一個邪惡的魔法師就會否定人類社會的一切美德。甚至就連魔鬼在挑選自己貨物的時候也懂得先去尋找那些情操高尚、意志堅定之輩。因爲這樣的人一旦墮落,所能發揮的力量遠超那些懦弱虛僞者。
這三兄弟……個個身強力壯、堅韌勇猛。而那個女醫生。也是女人之中少見的膽色過人之輩。我可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四個人——他們對我而言,簡直是再適合不過的死亡騎士的人選了。
城堡裡的那些死亡士兵雖然身體結實,並且會無條件地執行我的一切命令,然而終歸不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機敏聰明。像那夜在胡安家中所見的那個怨靈那樣強大的存在實在稀少……我總得提拔些“管理階級”。
不過在此之前,得先讓他們飽嘗恐懼與絕望的滋味——只有這樣,才能激發出他們的潛力。並且令他們在墮落之後變得更加冷酷無情、英勇善戰。
於是我在篝火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們幾人的表情,低聲說道:“也許……這裡還有幸存者。周圍這一片,我還知道,至少有十幾戶人家。可能還會有人像我一樣倖存了下來……我建議,我們是不是應該……”
話說到這裡,我停住了。
因爲遠處傳來一個人聲:“……救救我。無論什麼人,救救我!救命!”
這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的確像是一個正常人在呼喊,遠不同於之前聽到了怨靈哀嚎。
丹尼斯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將背上的火槍抄在手中,向發聲處看去。
那裡霧氣濛濛,幾步之外就失去了視野。只能從光線的變化當中推斷,也許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山坡。
女醫生索菲亞伸手按住了他:“等等——也許……”
“不,是一個活人。”丹尼斯的弟弟,排行第二的朗恩臉色凝重地說道,“這幾天,我們什麼時候聽到怨靈會說話了?”
女醫生張了張嘴,沒有反駁出聲。然後轉向我:“這聲音你熟悉嗎?”
我茫然擡頭看了看他們:“呃……附近的人我不是很熟悉——平時也沒有什麼來往。要我說,可能也真是個倖存者,只是……”
兄弟之中排行第三,也是最衝動的瑞克已經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咱們倆過去瞧瞧。”
我連忙擺手:“不不不,應該一起去——這種時候一旦分散開了,是最危險的。要知道這裡不但有那些邪惡的東西,從前還有野獸……”
丹尼斯爲我做出了決定:“那麼。五個人一起過去。要小心,把槍都取下來。”他又將自己腰間的短柄火槍遞給我:“會不會用?”
我咧嘴笑了笑:“以前見過,用過那麼一兩次。”
於是我們把女醫生護在中間,每人自篝火中取出一枝燃燒的柴火,小心翼翼地驅散濃霧,向發聲處接近。走出了十幾步,篝火的亮光就變成了濛濛一團。前面果真是一個矮陵,上面怪石嶙峋,佈滿枯枝爛葉,簡直是殺人拋屍的最佳場所。
那聲音又叫喊了幾次,然後像是耗盡了力氣一樣不做聲了。
丹尼斯最先繞過了土丘,探頭看了看,然後疑惑地皺起眉頭:“就應該是在這裡……人呢?”
女醫生勃然變色,大聲道:“糟糕,快回去!”
丹尼斯微微一愣,然後同樣叫道:“該死,我們的東西!”
五個人隨即向着濛濛的篝火飛奔回去,然而已經晚了。當我們重新看到那團燃燒着的火光的時候,原本堆放在周圍的給養——三大包水和食物,都已經不翼而飛了。
我趕在他們能夠說出什麼之前搶先哀嚎道:“完蛋了——沒了吃的喝的,我們怎麼辦?我看我們還是連夜退出去……趕緊退出去纔好!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這麼一來,原本臉色難看地盯着我的丹尼斯似乎也沒法兒說什麼了。過了半晌。他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不是你……應該不是你。”
我裝作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二弟朗恩走過來逼視着我:“剛纔是你要我們一起去——”
我微微一愣,之後連忙擺手:“不不不……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可是我看起來像那種東西?”
三弟瑞克看了看我們倆,然後忽然轉過身去,朝着迷霧大吼:“該死的。給我滾出來——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場!!”
這場面頓時有些換亂,我在心裡偷笑。
女醫生只得大叫了一聲:“都別吵了!現在我們得好好想一想,接下來怎麼辦!是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出去!”
於是五個人都沉默了。不安的情緒在人羣當中滋生,除了篝火燃燒時的噼啪聲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過了很久,丹尼斯才擡頭問我:“現在要你找回原先的位置的話——你能不能做得到?”
我使勁兒揉揉臉:“我儘量……可是不敢保證。”
“好。”他簡短地說道。“今晚我們兩個兩個輪流守夜,捱過天亮前的這段時間。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明天一早就試着往外走。”
沒人應聲,但顯然都已經同意了。
我埋下頭去,翹了翹嘴角。想走?呵呵……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剛纔的事情是我手下死亡士兵的傑作。雖然那些傢伙頭腦不甚至靈便。但模擬人聲還是做得到的。發聲無非就是氣流震動聲帶而已——在魔法的效果之下一切皆有可能。雖然有些模糊喑啞,但在這樣的氣氛當中,誰會注意到這麼一點小小的不同尋常?
它與我通過精神層面保持着微妙的感應,我能夠覺察它依舊把自己的土石之軀體潛伏在附近,深埋在土層之下,等待我的下一個命令。
但我不會讓這些人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今夜。於是我命令它重新站起,在迷霧之中來回走動。弄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就彷彿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即將穿破濃重霧氣撲上來。其他人顯然聽到了這聲音,很是緊張了一陣子。然而過了一會兒,發現對方只是在虛張聲勢以後,也就慢慢安下了心,只警惕着,不去理會了。
不得不說,這幾個傢伙的神經都堅韌得不似常人,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將四個普通平民造就得如此不同尋常。
不過我可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們——我再次命令周圍的怨靈與新死的靈魂靠攏。並且用上它們最拿手的本事——奔走呼號。一張又一張模糊不清、發出瑩瑩綠光的暗淡面孔在霧氣當中若隱若現,向着我們五個人大聲嚎叫。
這下就連神經最粗大的人也沒法兒好好入睡了,他們統統握住了手中的火槍,背靠着背收縮在一處,隨時打算向迫近的敵人開火。我擠在人堆裡。感覺得到女醫生的身體有些瑟瑟發抖,於是轉過頭去,打算說些什麼話。
然後我就愣住了。
因爲……周圍的那些怨靈與新死的魂靈,在一剎那間統統安靜了下來。隨後它們的面孔在霧氣中閃了閃,迅速消失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我連忙在頭腦中與去那個死亡士兵取得聯繫——卻發現對方留在我意識當中的精神烙印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出現這種狀況只能是兩個原因:一,我死掉了。二,它死掉了。
死亡士兵當然不會因爲被捅破了心臟就倒下……它們所謂的死掉,便是附身其上的怨靈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化作了那種虛無的靈魂印記——有什麼更加強大的東西吸收了它的精神力!
那麼這些怨靈的反應就很好理解了——在更加強大存在的面前,這些東西當然會四散逃命、避之不及。
只是,什麼時候出現了這樣一個東西?
倘若我的推斷沒錯兒……能夠打破我的精神烙印,將怨靈從死亡士兵的泥身上吸走的東西,其強大程度不會遜色於胡安身邊的那個傢伙……難道說終於有這樣的存在來到了亡者國度?
於是我一時間矛盾起來。是丟下這四個人,去把那東西捉到手。還是放棄它,繼續我這小小的把戲?爲了四個死亡騎士而放過這樣強大的存在……會不會有些得不償失呢?畢竟那樣的怨靈,都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自己的思維與理性……也許只是被塔克西絲的氣息吸引,來到此地,打算撿些便宜就走……
這真是……
我有些頭痛。而其他四個人因爲這突如其來的異變而有些不知所措。在僵持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慢慢放鬆下來。接着,女醫生忽然向北方一指,低聲道:“看,有亮光!”
我循聲看去……那裡果然出現了一團青色的光亮。
它在霧氣當中幽幽閃耀着,竟然比火光還要引人注目。不同於怨靈們的幽綠色熒光,這光芒清澈柔和。看起來就讓人感到舒心——但這當然是我的感覺。其他四個人可不會對這種憑空出現的奇怪事物有半點兒好感。
我知道那是什麼……那幾乎就是純粹的精神力量。
某個異常強大的東西——當然是相對於那些怨靈而言——以精神之力凝聚了這團光亮,並且想要向我們傳達些什麼訊息。
接着,耳邊響起低低的女聲:“來……”
這聲音虛無縹緲,但聽起來柔和順耳,同怨靈們的聲音有天壤之別。
倘若它真的是我推測的那種怨靈之中罕見的強者的話……它就究竟想要做什麼?
難不成是和我一樣,想要玩一個嚇唬人的把戲?
怨靈什麼時候也具備了這樣高尚的情操?
但下一刻。另一團光亮又出現在更遠處,緊接着是第三團、第四團——雖然逐漸變得模糊不清,但依舊爲我們在眼前標註出了一條道路。
接着那聲音繼續在霧氣中響起:“來……跟我走……”
如果我們現在身處一片環境優美、生機勃勃的叢林之中,我毫不懷疑身邊的四個年輕人會將這聲音的主人想象一個叢林仙子之類的什麼東西,然後好奇地跟着那光亮走過去。
然而現在可是身處亡者國度……之前又經歷了那樣的事情,身邊也許還有怨靈虎視眈眈,再大膽的人也不會如她所言那樣的。跟着光亮前行。
但我卻知道……這條道路的確是通往亡者國度之外的。
這傢伙……是真的打算救人?發了什麼瘋?
似乎是發覺了我們五個人猶豫不前,那聲音第三次在耳邊響起:“相信我,跟我來……”
不能再坐視不理了。因爲我發現,這一次的聲音當中附帶了精神力的衝擊。雖然極其微弱,但足以瓦解凡人的意志,令其失掉警惕心——眼下我身後的女醫生臉上的神色已經由戒懼變成了迷茫,甚至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也許……”
我當即打斷了她的話:“你忘記上一次的事情了嗎!”
精神衝擊這玩意兒我當然也會。想要在我面前玩弄這樣的把戲……可真是“找對了人”。
這一句話解除了他們受到了影響,於是丹尼斯一拉她的手:“別上當!也許還是那些東西,換了個法子要引我們出去!這些邪惡的東西。都怕火——大家不是都這樣說的麼!”
幹得漂亮,丹尼斯!
於是我們不再理會她之後又說出的兩句話,依舊待在火堆旁一動不動。我當然沒閒着……而是發散了自己的精神力量,向周圍的霧氣之中延展。隨後便覺察到了那個存在。
相當純粹的精神體,在我意識之中形成了一個鮮明的輪廓。不同於怨靈們模糊不清的形態。它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自己的內部結構,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個以純粹的精神力構成的“人”。
我曾經一度以爲那是瑟琳娜在搗鬼,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可不會有耐心以如此風格行事。展現在我意識之海當中的這個傢伙,似乎是一種我完全沒有見過的存在,類似於怨靈或者亡靈,但沒有那種絕望恐懼的氣息,反倒是給人某種安定祥和的感覺——我認爲這並非錯覺。
我以前見識過這樣的存在——唯安塔,那隻“魅”。
但顯然不是它——兩者的感覺完全不同。況且我早知道,唯安塔已經死去了。
我不動聲色地以純粹的精神之力給它狠狠來了一記。但對方似乎比我想象得還要強大,不但承受了我的這股力量,而且將其吸收到了自己的體內,精神之力又壯大了幾分。
然後我們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咦?”
接着,我們眼前的濃霧開始翻滾,濛濛的藍白色光亮越來越強,最終在虛空當中形成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女人的形態。長髮在空中微微飄蕩,身着一件長裙。身體透明,就好像整個人都以光亮構成。只是她的面容在霧氣中有些模糊,但仍可看到臉上的神色——那是不同於怨靈們的、生動無比的表情。
她微微皺起眉頭,看了看我們五個人,輕聲低語:“是誰在搗鬼?”
於是我愣愣地看着她,震驚之情充斥全身……再也沒法兒發出一絲言語。
願雅安同胞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