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在元祁心裡,是永遠無法揭開的痛。
他始終認爲,是他連累了自己的母妃。
過去,他曾對秋煙離說過這樣的話:“阿離,我總在想,如果當初母妃沒有選擇生下我,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如果,在那些人說要殺了我的時候,我選擇自我了結,會不會母妃到現在仍活得好好的。如果……如果……會不會我果真如那個法師所說,是個魔星轉世,只能害死我身邊親近的人,卻沒辦法給他們帶來幸福。”
那個時候聽到這些,除了沉默,秋煙離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安慰他。
但現在她懂了。
對於良妃娘娘來說,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保護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事,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這是一個母親,最偉大的執念。
“時間總能教會我們遺忘。可對於一個人最珍貴的銘記就是回憶,即使那回憶讓你痛不欲生,你也要學會去接納這種痛,因爲那是屬於你們獨一無二的聯結。如果你真的不願一個人面對那些回憶,那就說出來吧,我陪你一起面對。”秋煙離拉過他的手,十指交握,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醞釀着撫慰人心的笑意。
元祁終於開始嘗試開口:“母妃她……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人。”
他容色淡然,黑如古潭的眼裡平靜無波,深不可測。只是在說出第一句話後停了許久,似乎在尋找勇氣。
“母妃雖不是出身貴胄之家,但自小受到外祖父嚴格的教導,精讀詩書,棋畫雙絕,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始終是一副不爭不搶的淡泊性子,我們過得最艱苦的時候,連最下等的宮人都敢打罵我們,給我們臉色看,可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有過半句怨言。她總說,如今的日子雖然難了些,可比上後宮裡的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卻實在自在許多。母妃死後,父皇嘗試用各種方法彌補我,封王建府,珍寶綾羅,可若是讓我選,我寧願回到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
那個時候,至少,母妃還活着,至少我們相依爲命的很快樂。”
他說到很動情了,卻也未攢出一滴眼淚,不過盯着幽深夜色,悵然出神而已。
秋煙離心裡卻向壓了一塊大石頭,堵得她喘不過氣來。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再傷再痛,都一聲不吭,真是痛到極致了,就把自己困起來,彷彿能把傷痛也一起困住。
“良妃娘娘這一生,經歷過最風光的榮寵,也遭受過最悽慘的落魄,她留給你的,已經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了。我猜,她最後悔的事,大概就是沒能讓你像其他宮裡的孩子那樣無憂無慮的長大,所以她才用自己的死,換你的生,如果你當真念着她的這份苦心,就好好活着,活出你想要的樣子,不要爲任何人,任何事,放棄你艱難得來的一切。”秋煙離同他一起遠望,披風后擺沿着凹凸不平的岩石婉轉垂下,長長鋪開,宛若優曇綻放。
元祁深深看着她:“你知道我想活出什麼樣子?”
當然,因爲沒人比她更瞭解,他曾失去過什麼。
她倚在他身上,細語輕聲宛若呢喃:“再多說一些吧,我想聽。”
那一夜,遼闊的天幕上月朗星疏,他們並肩坐在火堆旁,忘卻身份與處境,促膝而談,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又像一見如故的新朋。
他們聊着彼此的過往,那是一段又一段隱秘在無人可知的角落,無法掀開,無法碰觸,甚至連他們自己都無法正視的傷口。
他們敞開心扉,互相舔舐着彼此心中深藏的苦痛。
他們盡力且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那些癒合成繭的疤痕,用只有彼此理解的方式,幫助對方強大……
秋煙離自認定力和忍耐力都極差,而事實也果然很符合她的自我認知。
這場天聊到最後,幾乎只剩下了元祁一個人在說,他低沉的嗓音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小調,她禁不住誘惑,眼皮子不住打架。
昏昏欲睡中,她恍惚聽
到一句話:“但望你不會如我所想。”以爲在做夢,便沒有細思,尋了一個舒適的位置,踏實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秋煙離被晨起的第一抹陽光喚醒,揉揉眼睛坐起來,發現元祁保持着一模一樣的坐姿,竟是整夜都未閤眼。
她腦子尚有些混沌,正準備開口問他爲何呆坐了一夜,突然從天而降一個人影,徹底將她嚇精神了過來。
“爺,公主。”雲修立在他們面前,執劍欠身,一派瀟灑與風流。
秋煙離擡頭看看他落下的那棵大樹,聽見自己呵呵乾笑了兩聲:“你不會一整夜都待在那個上面吧?”
雲修默認。
秋煙離極力回想一番,果然記起昨夜她醒來過後,似乎好像大概確實沒有看到他。
原來是跑到樹上和松鼠們搶地方去了。
雲修對自己強大的不存在感甚是失落,好在他一向冷心冷面慣了,心思和情緒都不容易顯露在臉上,所以看起來就像一個睡眠不足的人正在發起牀氣而已。
三人簡單把夜宿地拾整了一遍,各自檢查好隨身物品後重又上路。
這次他們真是一路通暢,約莫午時左右,終於到達了山頂。
元祁的傷還沒有好,雲修一路攙扶也耗費不少體力。
秋煙離便讓他們稍作休息,而她則根據秘籍中的圖畫和記載,開始尋找虹羽草的根莖。
久氏秘籍中記載,虹羽草,長溼潮偏陰之地,同時極好陽光,因此對生長條件和環境極爲苛刻。
若要虹羽草成功存活盛開,就必須在保障足夠的光照的情況下,選擇水分充足的土壤。
因曲蕭山在百年之前乃是一座終年寒冷的雪山,可惜後來戰爭頻發,曲蕭山的自然環境遭到了破壞,山中積雪融化,一部分浸入土壤,一部分流入山下,匯聚成瀧河。
故而許多年來,除了曲蕭山上長活過虹羽草,普天之下,再未聽說哪裡還有它的蹤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