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時值梧風送晚涼,燻蒸猶是溼衣裳。
清泉未解行人體,偏使流殃頃刻嘗。
又曰:
未得清流趣,先將瓜果嘗。
徑情無款曲,何徒怪強梁?
話說鄭恩因天氣炎熱,一心想浴,不道問路尋河,被人哄騙,卻指引到那樹林去處,空走了十餘里路,連水影兒也不見一些。自知被人所欺,正欲回身而走,忽見那莊後露出一園,園門開處,見裡面滿地西瓜,大小不均,心中歡喜道:“樂子雖不得洗澡,且把這瓜兒吃他幾個再處。”想定主意,不管有人沒人,闖將進去,就往那茂密之處,揀了一個絕大的西瓜,隨身坐在地上,把瓜只一拳,打成三四塊,遞到口便吃。古云:“渴不擇飲。”鄭恩已是走得熱極,又見了這樣妙物,又甜又涼,可口生津,吃下肚去,臟腑也是清爽。如何不喜?當時吃了一個,又摘一個,把來打開,才待上口,忽聽呀的一聲,走進一個人來,把園門關閉,卻是管園的園公。他往鎮上去買辦魚肉等物。買了回來,進園關好了門,迴轉身走。正見有個黑漢坐在地上吃瓜,心中發惱,走上前來,喝聲:“黑賊!你是那裡來的?擅敢闖進園來,偷取瓜吃?”鄭恩見他來問,把瓜放在一邊,笑嘻嘻的答道:“樂子走得渴了,因見你們的瓜生得中意,故在這裡吃這幾個,值得甚麼?你便這等小氣。”那園公道:“好黑賊,別人家辛苦多時,成功了這園好瓜,正待貨賣,你這黑賊卻來現成受用。你偷吃便道生得中意,我們自己種下的倒不中意?”鄭恩道:“你這等說,樂子便不吃了。”園公道:“也罷,你既吃了我瓜,老實給還了錢,我便放你出去。”鄭恩道:“這卻難哩,樂子又沒有帶錢,那裡得給你?只算你做個東,請了樂子罷。”那園公把“樂子”聽成了“老子”,便啐了一聲:“誰是你的老子?你老子從來不肯請人的。你偷吃了瓜,休說這夢話。還了錢便罷,若不還時,我有本事請出一個人來,把你這賊吊打三百,還要剝你的狗皮抵瓜錢。”鄭恩聽了,心頭火發,大罵:“驢球入的,樂子吃了幾個瓜,你們便要吊打,剝樂子的皮;若樂子討了你們女娃娃的便宜,你待怎的?”一面說話,一面立起身來,照着園公一掌,打了個倒栽蔥。那園公跌得昏天黑地,爬將起來,手裡的魚肉多沾了泥。他把鄭恩狠狠的看了一看,竟往裡面跑去了。鄭恩不去理他,仍然坐下把瓜來吃。
原來這莊有名的,稱爲陶家莊。莊上的員外名喚陶尚仁,爲人極是忠厚。所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名喚陶龍,次子名叫陶虎,女兒名爲三春。那員外、安人都已去世,剩下陶龍兄妹三人,一同過日。廣有田園,豐於積貯,這瓜園也是他的,算得是個富厚之家。這日陶家弟兄俱不在家,只有這位小姐在莊內。從來的小姐都生得如花似玉,性格溫柔,繡口錦心,甲於遠近;即或容顏不能美麗,而舉止之間,自有一段蘭質飄香之趣。獨有這位小姐,另有希奇,不同庸衆:說他的美貌,實是嬌羞;道他的身材,果然嫋娜。看官不信,請看在下的讚詞,便見果否:
貌怪形容醜態,青絲髮金線蓋。黑肉豐頤,橫生孤拐。臂力舉千斤,鐵漢都驚駭。金蓮躑地成聲,錯聽樓船過海。家中稍有不如心,打得零星飛一派。
這小姐生得如此姿容,更且身粗力大。不必論他別件,只說他兩條膀臂,猶如兵器一般,憑你勇猛的人,也不敢近他的身。自小最好武藝,愛看兵書,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跑馬射箭,只當玩耍。家中的莊丁使女,略有不遵使令,只消抓住了一把,捏得人痛叫連天,正不知他有多少力氣。遠近村莊聞了他名,真的頭腦兒都痛,因此背地裡送他一個隱號,叫做母大蟲。就是他兩位哥哥,也敬之如神,並不敢違拗他心性。這小姐接上界地魔星臨凡,奉玉帝金旨,叫他扶助真主,開基創業,掃滅羣雄。後來趙太祖三下南唐,在壽州被困,陶三春掛印爲帥,領兵下江南解圍救駕,在雙鎖山收了劉金定,二龍山活擒元帥宋繼秩,刀劈泗水王楚豹,有這許多功勞。目下年當一十八歲,乃是金霞聖母門徒;且又算命打卦,都說他有王妃之福。因此哥嫂更加愛惜。
這日,三春小姐正在房中觀看兵書,只見丫鬟來報,說是瓜園裡來了一個黑大漢,在那裡偷取瓜吃,把園公打壞了,現在外面,請小姐出去。三春聽了此言,心中大怒,分付:“傳叫莊丁,預備繩索,跟我到園中去拿捉偷瓜狗賊!”即時站起身來,邁步出房,帶了一衆丫鬟,竟往瓜園而來。只見那園公正在外面等候,見了小姐,便訴說道:“姑娘,當不得!這個偷瓜的黑漢力大無窮,他在那裡偷吃,我說得幾句,他就一掌,險些兒跌個沒命,喏,臉上兀是這般青腫。姑娘出去,務要仔細,不要失手與他纔好。”三春喝聲:“奴才,沒用罷了,還要多說!”那園公不敢言語,讓小姐過去了,跟隨在後。三春來至園門首,擡頭看去,果見一個黑大漢坐在地上,如狼餐虎嚥一般,在那裡吃瓜。三春道:“你們且莫跟來,都在這裡伺候,待我拿住了他,你們來扛。切不可聲張,被他走了。”那些莊丁使女,一齊立住了腳,在門外等候。
當時三春把頭上烏綾帕緊了緊,把裙子整個結實,捲起袖兒,緩步進了園門,望鄭恩坐處而來。那鄭恩因把園公一掌打走了,放心樂意,坐在地上儘量而啖;況是天氣炎熱,食腸又大,越吃越有滋味,約有五六個大瓜,埋在肚裡,此時尚在吃得高興。猛擡頭見了這個女子走來,心下想道:“看這女娃娃走來,與樂子做甚?咱且莫去管他。”此乃鄭恩自恃力大,藐視三春是個女子,不作提防。且見三春又走得消停,不像與他對付的模樣,所以鄭恩只顧吃瓜,不去理他。這便是鄭恩吃虧之處。那知陶三春遠遠見了,暗罵一聲:“黑賊怎敢藐視於我?我若不把你打爛了,也不敢姓陶。”
那些莊丁使女,都在園門後探頭探腦的張看。當有那個被打的園公悄悄叫道:“臘梅姐,這個偷瓜的賊,不知他有多少力氣,兩隻手扯開,就像簸箕一般,把我這一掌,猶如打了一槓子的相似,恁般疼痛。我家姑娘要去拿他,若被他楞頭的幾拳,只怕也要叫屈哩。”旁有春香接口道:“不相干,你可記得舊年麼?我家的這個碾盤子,有七八百斤重,被雨淋坍了碾臺子,重新要砌,五六個人擡也擡不動,卻被姑娘提了上去。這樣重的不費氣力,何況這個黑漢。”臘梅道:“他整日裡只說我們沒用,道是沒有沾着,就要嚎叫。他不說自己的手重,只說別人挨不得打。今日遇着主兒,叫這黑大漢打他幾下子也好。”說罷,衆人都掩口而笑。
說話之間,三春走到鄭恩面前,把手一指道:“你這黑漢好沒分曉,人家費錢賠力種下的瓜,你不問生熟,倚仗強梁,進來白吃,還要打人,是何道理?”鄭恩身也不動,睜着兩隻雌雄眼,瞧定了三春,說道:“女娃,你在這裡說樂子麼?”三春聽了,惱觸心懷,雙眉一皺,二目圓睜,喝道:“黑賊!你因天熱偷瓜,也便可恕;打了園公,亦還饒得;絕不該大膽胡言,欺負於我,你要做誰的‘老子’?”右腳往前只邁上一步,伸手過來,抓住了鄭恩,往前只一提。這小姐果是利害,兩條臂膊,好似牛筋裹了鐵尺,這一提,又往下一按,早把鄭恩跌了個撲勢:背朝天,臉着地,鼻孔嘴臉都印了泥。三春左手按住了鄭恩,右手舉拳,向他脊樑上一連幾下,打得鄭恩火星直冒。那些莊丁使女看見三春已把黑漢按倒,一齊上前說道:“姑娘,着實按住,不要被他走了。”鄭恩只因不曾提防,被他按倒,打了幾下,心中發急,欲要掙扎起來,無奈背上好似一堵城牆壓住了,再掙也掙不起,只把兩手向地上亂扒。一莊丁說道:“黑大漢,你不要只管扒,扒深了坑,就埋你下去,把你爛了,做灌瓜的肥壅哩。”又說:“姑娘,他不知你的利害,索性再打他幾下,叫他知道,下次不敢再來放野。”三春掄起拳頭,又是幾下,打得鄭恩怪叫不止道:“樂子吃了虧。”三春惱的這一句,喝道:“好黑賊,還敢胡說,你是誰的老子?”那園公要報打他之仇,便接口說道:“姑娘,他討便宜,要做你的老子。”三春大怒,提起拳頭,一連又是十數下,打得鄭恩痛苦難忍,叫號連天。園公嘻着嘴笑道:“黑賊,你原來也遇着上風了。你倚仗自己力大,欺我沒用,誰知也被我家姑娘打了。黑賊啊,這叫做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還被惡人磨。”三春聽說,罵一聲:“該死的奴才,誰許你多講,還不走開!”園公聽了,往後退去。三春便叫一莊丁,把繩索過來捆了。那莊丁拿過兩條索子,正要上前動手,三春喝聲:“放着!”自己依然按住,叫那幾個使女攏來,一齊伏事,登時把鄭恩四馬攢蹄,捆得十分堅固。三春分付莊丁:“與我擡到前廳去。”莊丁不敢怠慢,拿了一條扁擔,穿了繩索,一頭一個,扛了就走。三春帶了使女人等,一齊簇擁在後,都到前廳,將鄭恩放在廊檐下。
鄭恩一堆兒橫在地上,睜開雌雄眼,往廳上瞧去,只見陶三春獨坐中廳,兩邊立着幾個丫鬟,階下立些莊客。將三春細看,實是怕人,但見:
烏綾帕束黃絲髮,圓眼粗眉翻嘴脣,
臉上橫生孤拐肉,容顏黑漆長青筋。
陶三春這副容顏,越瞧越怕,與那廟中塑的羅剎女也不差上下。鄭恩方纔追悔:“樂子錯了,咱只把他當做女娃娃,誰知他倒有偌大的力氣。樂子一時不防,被他按倒在地,打了這一頓,還不肯放,又把樂子捆在這裡。明日若使二哥知道,怎麼見人?”鄭恩從來不曾吃過這樣大虧,那手腳上的繩子只往肉裡鑽。欲待出言罵他幾句,又怕他的拳頭利害,白被他打;欲要哀求討饒,做好漢的人,如何肯服輸,滅了銳氣?沒奈何,只得說道:“女娃娃,樂子吃了這幾個瓜,該要幾貫錢,樂子去拿來賠罪。”三春大喝道:“好黑賊,還敢胡言?與我掌嘴。”這一聲喝,鄭恩再不敢言語。三春暗想:“這賊出言不遜,其情可惱,理該打他一頓棍子,放了他去。只是可笑我哥嫂常常說我不守閨門,無事尋非,動手打人,這般冤屈。我如今若放了他去,嫂嫂必定輕言重告,說我生事打人了。不如把這賊捆在這裡,且等我兩位哥哥回來,憑他發落,也見得不是虛情。”想罷,立起身來,分付莊丁:“用心看守,等你大爺、二爺回來發落。”說畢,帶了丫鬟,自回房中去了。且說鄭恩見陶三春走了進去,心裡暗暗的罵道:“這驢球入的女娃娃,把樂子捆在這裡,還不肯放,要等什麼哥子來。樂子也算是個好漢,關西一帶地方也有個名兒,自從在十八灣頭救了二哥,孟家莊上降了妖怪,大江的風浪,經過了多遭。如今倒在死水裡翻了船,敗在這陰人的手裡,辱沒了樂子的聲名。樂子若出了他門,管取把這些狗賊殺盡,方纔報得此仇。”正是:
雖然吃下眼前虧,他日風光誰得歸?
不說鄭恩在陶家莊受苦。且說匡胤見日色西沉,不見鄭恩回來,心下着忙,叫聲:“列位賢弟,你們的三哥往那裡去洗澡?這會兒還不見回來,其中必有緣故。””張光遠道:“他既然歡喜洗澡,必定還在那裡浮水哩,有什麼緣故?”匡胤道:“他雖然略知水性,但貪心過度,一時魯莽,或者淹倒水中,事未可定。”羅彥威道:“這倒論不得。”鄭恩乃是匡胤患難弟兄,怎不掛念?便對張、羅二人道:“賢弟,可同愚兄往彼一看。”二人允諾,便與匡胤一同上馬,望了鄭恩去路而走。行過多裡、並不見有河水,也不見有鄭恩的影兒。匡胤心裡發急,遍體汗流,策馬又望前行。忽聽得那首田中,這些收割的人,在那裡說話道:“老哥,也算這黑漢造化低,吃了這大虧。”匡胤聽這話頭有些影響,就把馬帶住了。張光遠問道:“兄長爲何不行?”匡胤道:“你不聽見麼?”二人會意,便不復問。只見那一個問道:“這黑漢,曉得他是那裡人?不知爲甚的惹了他?”這人答道:“看這黑漢,像山西人,說得一口的山西話,人材也生得高大,力氣也來得勇猛。只因闖進園去,偷吃了瓜,園公說了他幾句,這黑大漢動手就是一掌,打得園公爬了半日。那小姐出來,不知怎麼的,就把黑大漢按倒在地,打了一頓,還不肯放,至今捆着在那裡哩。”那人聽了不信,道:“只怕沒有此事,你今日又沒有到他家裡去,怎知他又去打人,有這許多備細?你莫不是亂說裝他威勢麼?”這人道:“不然我也不知,只因方纔回家去,遇見了他家的莊客,他對我說了,所以得知。”
那匡胤細細聽了,心下已是明白,暗罵一聲:“黑賊貪了嘴,便把身軀像了個梆子兒,只離了我,便去挨人的打。不知這小姐怎樣一個人兒?住在那裡?何等樣人家?我且問他一個的確,再作道理。”遂叫聲:“朋友,借問一聲,這位小姐是誰家的女兒?住居何處?”那農夫擡頭見那匡胤生得異相非凡,行伍打扮,張、羅二人也是軒昂剛毅,不敢輕慢,說道:“三位爺不像我們這裡人。”匡胤道:“我等住東京。”農夫道:“爺們既住東京,問這小姐有甚緣故?”匡胤道:“我有一個朋友,是山西人,生得黑麪長身,因無事出來遊玩,不見回來。方纔聽朋友說,什麼小姐拿住了一個黑大漢,故此動問,望朋友說明住處,好去尋他。”那農夫答道:“要去尋他,也是不難。離此東北上,那林子裡過去,就是他家的莊子。這小姐姓陶,閨名三春。父母都已亡過,只有兩個哥哥,一個叫陶龍,一個叫陶虎。家中盡好過日。這小姐今當一十八歲,未曾受聘。他雖然是個女兒,卻是比衆不同。”
匡胤道:“怎見得他不同於衆?”那農夫道:“他喜的是弓馬,愛的是刀槍,打的是好漢,兩個哥哥也不敢管他。故此莊裡人與他起個號兒,叫做母大蟲,遠近的人都是聞名喪膽的。爺們若去見他,只可軟求,不宜硬講。”匡胤道:“因甚硬講不得?”農夫道:“爺們不知這小姐力氣又大,見識又高,若有人觸怒了他,總沒有半點兒便宜人手,因此沒人敢去撩撥他。爺們此去,也不必見他,只和他兩個哥哥理說,必有好處。他的哥哥最有理信,從來不曾得罪於人,爺們與他說話,包管救得朋友了。”匡胤起先聽他說陶三春把鄭恩打了一頓,還捆着不放,心中已是火發,就要問明住處,恨不得一步跨進他家,將這小姐一劈兩半,方泄心頭之氣。後來聽了他兩個哥哥知得道理,都是好人,便把怒氣消了。把手一拱道:“朋友,承教了。”遂與張、羅二人各催坐騎,往東北里陶家莊上而來。有分教:化怒成歡,破兇爲吉。正是:
暗裡絲蘿曾系足,明中肝膽自知心。
畢竟匡胤此去,可能見得陶三春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