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壁上,有一雙手臂壓了下來,低沉的聲音在我的頭頂上方響起。“今天出去了?”
是耶律丹真!
“嗯!”我坐着沒動。
“滿兒今日生日,你,是不是忘了?”?耶律丹真問我。
“是,忘了。”我老實回答。
“滿兒等你沒等到,挺傷心的。”耶律丹真的語氣裡頗有些遺憾。
我的心裡何嘗不遺憾,不僅遺憾,還有一絲——悽楚。
滿兒不是已經安排好了今晚的活動?有父母單獨陪伴的生日,難道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怎麼還會因爲我而傷心!
“我給他準備了禮物,剛纔已經派人送過去了。”我聽見自己疲憊的聲音說得有氣無力。
“看到了,所以我纔過來的。”耶律丹真低頭看我,聲音裡似乎壓抑着什麼。
我不再說話,屋子裡靜靜的,
他終於開口,卻是出乎我的預料。“天行,我知道你今日不開心。”他的手搭上我的肩,小心地摩挲着。聲音很輕也很溫和。
“我沒有!”我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態,極力爭辯。
他停了半晌,然後嘆了口氣,“天行,國師去找過你,對麼?……他老了,做事越來越糊塗。我已經跟他說過了,我的事不用他操心。可他還是去了……天行,他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那個老人說的話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我的親眼所見呢?能不放在心上麼!
那一幕,就象晴空霹靂,擊得我目瞪口呆。
我知道我輸了,再一次輸在“血脈親情”的利刃下。
多少年來,我早就深刻地知道了它的厲害,我更知道,我無論如何也擠不進那個由血脈親情構築的城堡。
所以,我纔會出城去,用策馬狂奔來釋放自己幾乎要逆走的經脈,用筋疲力盡來找回自己僅剩的自尊。
“天行!”耶律丹真叫我,“你看這是什麼?”
我拿下臉上的手巾,扭頭看他手裡的東西。
“你的臉怎麼傷成這樣?”一聲獅吼,震耳欲聾。耶律丹真的瞳孔在我面前瞬間收縮。
他的瞳仁裡,是我掛着長長一道血痕的蒼白的臉。
“噢,……沒什麼,……在山裡不小心刮到了樹枝。”我趕緊扭開頭,不與他對視,回來的路上,竹兒已經給我上了藥,此刻還是硬硬地腫起了一道,恐怕在誰看來都很精心吧。估計要等兩天才能好。摸了摸自己的臉,再多一分無奈。
大手從兩旁夾來,固定住我的頭顱,耶律丹真仔細查看我的傷口。“怎麼這麼不小心?跟着你的人都幹什麼去了!”?耶律丹真的臉上寫滿震驚與憤怒,蹙起眉頭埋怨我。
我掙脫開他的手掌,拒絕他的關心。“我身上的傷多着呢,你怎麼不問問那些?”那些傷,哪一道不是拜你所賜。
耶律丹真一時語塞。沈默半晌,忽然軟了語氣,輕聲問我。“那些傷,還痛不痛?”
我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那些傷,個個都是傷筋動骨,卻只痛在皮肉。沒有哪一個能像今天這道傷,傷在臉上卻痛徹心底。
耶律丹真眯起眼睛看了我半晌,目光閃爍,似乎是忍過了一陣難受,才低低的聲音問我:“你到底跑得有多快?……爲什麼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說從沒人見過這麼快的馬!”
我無法回答他。
他手裡拿的是一瓣殷紅的落花。我認得的,就是被我失落的那瓣。
看見這片花瓣,我的心更難受,我跑得再快也不會比落花更快!
看着我的視線,他也把目光移到了花瓣上:“你可認得這枚花瓣?我今天在茶亭外面的地上撿到的,……宮人說你進過御花園!”
花瓣的顏色在我眼前擴散,彷彿一片擴散地血跡,滴滴都是濃情。
我煩惱得閉上眼睛,堅定地搖頭,“我不認得!”
手在水裡捏緊,拼命抵着桶壁。我必須藉此才能支撐自己用謊言來保護自尊。“御花園裡香氣太濃,我在門口轉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又把手巾蒙在了臉上,掩飾着自己的落魄。
外強中乾的時候,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傷口。
耶律丹真在我身邊沉默下來,目光卻沒有移開。我能感覺到他的注視,那目光象劍一樣穿透一切,刺在我的臉上。
“天行,這兩天嶽靖舟來了,”?耶律丹真重新開口:“恐怕是因爲那件事來找麻煩的。”
唔,耶律丹真的消息還真快。
“聽說此人武功極高,我看你這兩天還是先別出去了,在宮裡好好休息一下。”?耶律丹真又說。
“唉,你說晚了,”我嘆口氣。向旁邊挪了挪,躲開耶律丹真高大身影的籠罩。“我今天在城外已經碰到他了。”我不僅看過他的武功,還差點被他殺了。
“什麼,你見到他了?”耶律丹真驚呼,伸手過來取走了我臉上的手巾。盯着我上下猛看。“他說了什麼?”
我淡淡地看着他,就象在看一頭咆哮地獸。
正如我說的,事關尊嚴,他丟不起這個面子。即使是自己無心對待的人也絕對不允許別人染指。而我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塊不許人碰的木頭,連骨頭都算不上。
心裡冷到麻木,我在水裡抱住自己。山谷中的那場驚險,我已不想多說。
耶律丹真還是不太放心,“你這些日子的動作都是針對他的,我擔心他對你不利。”
我已無所謂生死,更何況什麼利害。
“你放他大搖大擺地進來,是想借此機會找到他在朝裡的內應吧?”我猜耶律丹真是要藉機清理朝臣。
耶律丹真立刻安靜下來,嘴角漸漸露出了笑容。“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我笑着閉上眼睛。“是啊,你什麼事都沒有瞞我,”可是你知道麼?有些事,我寧願你能瞞我一瞞。那樣,我或許還能好過些。
第十四章
正說着,外面傳話進來,太子求見。
是滿兒來了!我和耶律丹真對望一眼。
今天的小壽星沒見到我親自去送禮,到底是生氣了。睡不着覺,親自跑來問我的罪來了。
我理屈詞窮,只好朝木桶裡縮了縮身子。
耶律丹真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賊笑着在桶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襟,等着滿兒進來。
滿兒進了屋,低着頭,恭恭敬敬地給我行禮。說着千歲金安之類的官話。
我輕笑,看樣子今天的火氣不小。
耶律丹真在旁邊看着,也是忍俊不已。“滿兒過來!有什麼話就當面直接說,彆扭扭捏捏地跟個小姑娘似的。”
滿兒得了鼓勵,仰起臉來。小嘴噘着,眼睛溼潤潤的又氣又委屈。一步步走過來,站到我的桶邊上。憋着一口氣很嚴肅地質問我:“千歲答應我的事,怎麼能說話不算數?你說要給我慶賀生辰的,可是你卻爽約!”
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地被人堵在浴桶裡質詢,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答。我覺得我的臉上熱得燙人。
父子倆衣冠齊整地在浴桶邊看着桶裡的我。四隻眼睛虎視眈眈,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桶裡雖然有很多水,還漂着幾個花瓣,但我不能確定,這麼亮堂的屋子裡,他們到底能看清多少。我只覺得我的五臟六腑都已經被他們看透了。
“滿兒!”我幾乎是在哀求他了。“我……”我無言以對,這一次,真是自作孽啊。
“你說過要陪我的,怎麼可以不算數?”滿兒依然堅持着,眼睛裡已經有淚花在翻涌。
我望向耶律丹真,此刻只能求他替我解圍。
滿兒順着我的視線也回頭去看耶律丹真。耶律丹真慌忙收起一臉看戲的樣子,擺出父親和王者的威嚴。
“嗯……這個麼,”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耶律丹真問滿兒:“你姨娘走了麼?”
滿兒輕輕點點頭,“已經走了!”。
耶律丹真把滿兒拉進懷裡,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用手攬着,輕聲告訴我:“滿兒出生時,他母親難產,所以,今天即是滿兒的生辰,也是他母親的忌日。”
什麼?我大驚。
可是,滿兒明明管那女人叫“娘”,難道我聽錯了?
耶律丹真收斂了笑容,思慮着慢慢跟我說。“滿兒有個姨娘,她們姐妹感情非常好,滿兒三歲之前,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每年滿兒生日的時候,她都會從肖氏部族過來。一來是祭拜她姐姐的亡魂,二來也是爲滿兒慶生。完了事,她就該回去了。……”
耶律丹真看看滿兒,用大手抹去他眼角溢出的淚花。滿是慈愛:“滿兒想孃的時候就會叫她娘,是不是?沒出息的小羊羔就知道偷偷地哭。”
滿兒不好意思地把頭埋進了他父親的懷裡,不讓我看見。
我望着這對父子,呆呆地聽着,心裡五味雜陳。
就這樣一個徐娘半老的姨娘,就因爲滿兒想孃的時候喊了她聲“娘”,就害得我神魂顛倒策馬狂奔幾乎丟了性命。還把滿兒的生日禮物給忘得乾乾淨淨?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糊塗!
宮裡嬪妃的記錄早就擺在我的案頭,可我從來不曾看過。更沒想過要看看她們都生了幾個孩子,生的是誰。
發生了這事也怨不得別人,只能怪我自己失察在先!唉,我懊惱得靠在桶裡,半天緩不過氣來。
沒辦法,欠了人家的債總是要還的。我伸手去拉滿兒的衣角。“滿兒,我還沒用晚膳呢,咱們補一桌酒席怎麼樣?你看,時辰還沒過,現在也還是你的生日啊!我們來喝酒慶祝好不好?”
滿兒從他父親的懷裡扭回頭來看我。將信將疑的,卻顯然已經動了心思。
“你還沒用過晚膳?”耶律丹真急了,眼睛瞪着,跟頭牛似的看着我。讓我有點不敢承認。
滿兒仰起頭來看他父親,“我也沒吃飽!”嬌嫩的聲音適時響起,出言幫我的腔。
我鬆了口氣,滿兒肯幫我就算是接受了我的道歉吧。
耶律丹真看看滿兒,再看看我,火冒三丈地甩出一句:“怎麼搞的,一個個連飯都吃不飽!來人,快點備膳。”
窗外一聲應諾,晚膳幾乎是隨聲而入。滿滿的一桌子酒菜已經在矮几上擺好,直接被擡進了屋。
滿兒歡呼一聲,跑去矮几邊坐了下來。
耶律丹真也走過去。在矮几旁坐下來,掀開罈子,往酒盅裡倒酒。
待滿兒把所有的蓋碗都掀掉,耶律丹真也把酒斟滿時,這父子二人才注意到我還在浴桶裡沒有出來。
“你不是要用膳麼,怎麼還不出來?”耶律丹真故意一本正經問我。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真想上去揍他一頓。可是我此刻沒有一點辦法。
滿兒聞言也回過頭來看我,看見我在浴桶裡苦無片縷遮身,出不得浴的窘態,立刻哈哈大笑了起來。
老的小的笑成一片,我被他們笑得實在難堪,索性轉過頭。憋一口氣,順着桶壁滑下去,將自己沉入水底。
年少的時候,因爲怕落水被困,父親曾專門找人指導過我的水性。這些年雖然我都沒怎麼下過河,但閉氣的技巧還是記得的。
我平躺在水底,靜等魚兒上鉤。
不一會兒,頭頂上方果然有人擋住了亮光,接着,耶律丹真的手臂伸進水裡來撈我。
我等的就是這個,待他上半身完全探進桶內,準備到水裡抓我時,我一手反抄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一挺腰,在水中使出一招蛟龍滾水,就聽“撲通”一聲,耶律丹真被我拉下了水。
諾大的浴桶被我們翻攪得水花四溢。耶律丹真立刻溼透了全身,狼狽不堪。
等他站起身想找我算帳的時候。我早已經解下了他衣領間系的絲巾,展開來圍在腰上跳出了浴桶。
滿兒看見全過程,樂不可支,在地上跳着腳大笑。
我朝滿兒擠擠眼,這樣的禮物,百年難遇,看着還不錯吧?
滿兒笑得幾乎要躺下來打滾了。
我竟自打開隔間門,走去旁邊的臥房換衣服。順便告訴等在外面的宮人,“陛下在這裡沐浴了,等一下要去園子裡打拳,快去給他取套練武用的衣裳來換。……”
這章後來刪節了一點,但是感覺還是原來的比較好,雖然有些羅嗦,但是交代得比較細緻清楚,所以,呵呵,還是留下原來的全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