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捲殘雲一樣,我跟薩烏濟把午膳吃完。抹嘴撤了桌子,捧起杯新茶,我問他見我所來何事。
薩烏濟是個長在馬背上的人,最喜歡拼命。這兩年不打仗了,他便沒事可做。耶律丹真掂量着他的性子給他安排了個差事,讓他領着人馬,巡視在各個商業繁忙的路段上,負責保護商路的安全。
這差事說來也很辛苦,每日風餐露宿的不說。還要被同僚取笑,被叫做:“官差大保鏢。”
可是他還是幹得兢兢業業,沒有半點馬虎。他負責的路段,口碑最好,從來沒出過盜搶之類的事件。
“……這事俺開不了口,可是俺手底下的人不幹啊,要是他們都跑了,俺也幹不下去了。所以,俺只好來找你。”?薩烏濟到底是個率性的漢子,只是略猶豫了一下,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來意說清楚了。
原來是因爲分配的問題造成的官兵不滿,他們眼看着別人掙大錢而自己卻辛苦奔波,心裡面不受用了。
我想了想,這事說深不深,說淺不淺。跟我接下來要談的稅收改制問題和養廉防貪措施都有很大的關係。
“你先不要急着回去,留下來跟我一起參加下午的討論。就把你遇到的這些事都說出來,咱們找到一個辦法徹底地解決了它。”我對他說。
有薩烏濟的快人快語,下午的討論比我預料的要順利。
參與其間的各方開始時還都有些拘謹,礙於情面不敢把話說透。於是,我就拿薩烏濟開刀,從他說起。一個接一個地拋出我的問題。
薩烏濟老虎一樣坐在那裡,有關人等不得不答,話一出口便無法收回。有問有答,漸漸地,他們便不再拘謹。
爭論越來越激烈,屋子裡,或站或坐。每個人都彷彿指點江山的猛將,開誠佈公地把自己的立場觀點擺在明處,講解給衆人。同時又能當面聽到其他各方的反響,見到其中的利弊得失。
見此情景,我則不再多言,只微笑不語,傾聽各方的聲音。
這些人雖然還是七嘴八舌的如麻雀造反,但畢竟消息全面,每個人的視野都已經有所不同,十幾個回合下來,竟然也湊出了不少奇思妙想的好點子。
書記官們忙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就大概商議出了一個幾乎令各方都能滿意的議案。
新律法的雛形呼之欲出。衆人高興得眉飛色舞,都覺得自己頗有貢獻。
我輕笑着感慨,“北庭今日能得諸位在此共商國事,當真是天神眷顧啊。”
本是一句半開玩笑的恭維話,誰知竟有老臣子激動得熱淚盈眶,跪下來就要給我叩頭。我嚇得連忙扶了起來,恭恭敬敬送出門去。
送走衆人,我雖然高興卻也覺得頗爲疲憊。看看天色正好,決定去御花園裡轉轉,打一趟拳再回來。
御花園裡陽光明媚,初夏的季節,綠意正盛。枝頭上嬌的嬌,豔的豔。放眼望去,奼紫嫣紅絢爛一片。
有宮人迎了上來要去替我通報。我擺手讓他退下。一提氣,飛身上了山石。
心血**,我忽然想要露上一手看家的本事。於是,展開迷蹤幻影的身法遊走花間,趁人不備,飛身而起。就在衆人東張西望,以爲自己眼花的時候,我已經飛上了山腰,隱蔽在山石後。
花朵嫩黃的香粉沾滿了我的鬢角衣襟,我輕輕彈彈衣袖,抖落滿身的芬芳。
上來時,我聽見滿兒高聲說笑的聲音,還有耶律丹真低沉渾厚的嗓音。這二人倒是會玩,丟下我在那裡給他們父子賣命。
我心裡不由發狠:讓你們在這裡逍遙快活,看我不好好整治你們一下。
怎麼整治呢?我打量着自己的周圍,靈機一動,想出個法子。
竹兒小的時候最拿手這種事,將一片大紅的花瓣藏在嘴裡,忽然在你面前吐出來,好像舌頭一樣,還一跳一跳的,嚇得人鬼哭狼嚎。滿兒見了一定會喜歡。
這裡有一朵花,四個大花瓣鮮紅鮮花的,當“舌頭“用正好。
我看看四下無人,揪下一瓣叼在嘴上。低頭看看,紅紅的一片。
想象着耶律丹真和滿兒看到我的情形,“噗”的一下,自己先笑了起來。這一笑不要緊,花瓣被我吹了出去,悠悠的,竟隨風飛下了山,抓不回來了。
我瞪眼看着自己的“舌頭”就這樣飄走了,心裡好不失望。忙低頭又揪了一片,小心抿在脣間,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次可千萬不能再笑了。
準備好,看看四周無人,我走藏身地緩緩靠近茶亭。
這茶亭有門有窗,是山上納涼賞花的地方。坐落在離山頂不遠的一處山凹裡。前面有山路迂迴,背後有山石遮擋,另一旁有迴廊與別處相接。而我站立的這一側則有參天的古木。
茶亭側面的窗子半掩着,站在窗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的情況。
第十章
茶亭裡,三個人正在對弈。
耶律丹真背對着我,一動不動。
對面,一位盛裝麗人和滿兒擠在一把椅子裡,看着棋盤舉棋不定。
我仔細看那女人,冰肌玉容美豔非常。額間繫了抹額,一粒翠青琉璃珠輕輕巧巧點在眉間。翠緞綴金的衣裳,露出白得如同蓮藕般的一截手臂,正咬着朱脣沉思。
看樣子似乎也有些年紀了,但氣質雍容華貴頗有大家風範。尤其是她舉着棋子微微蹙眉的樣子,沉穩中透着隱隱的果敢幹練。
她的着裝不是後宮的款式,想來是哪位出閣的公主回來作客。
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確實難得一見,難怪他們父子兩個都要“不務正業”。我輕笑,取下了脣邊的花瓣準備進去一會佳人。
就在這時,滿兒說話了。“娘,今天晚上,你跟父皇一起看我練功好不好?”
轟然一聲,彷彿悶雷在腦後炸開,我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個女子,竟是滿兒的娘!
“嗯,好啊!”那佳人答着,沉思片刻忽然扔下棋子,嬌嗔道:“真是的,人家走了這麼遠的道,結果又輸了!”
滿兒依偎進她的懷裡,咯咯咯地笑。顯然他早就已經看出了輸贏。才故意說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佳人似乎頗爲不甘,摟着滿兒有捏又揉,嬌聲埋怨着。
滿兒任她揉搓,也不辯解,滾在她懷裡,親熱非常。
耶律丹真收拾棋盤,呵呵輕笑着,望着對面的母子二人。
我的耳中嗡嗡作響,身體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血液。
“乖,去把果子拿過來。”佳人託着滿兒的小臉輕聲吩咐。
“嗯!”滿兒聽話地從她懷裡跳起來,跑去旁邊什麼地方,端了一盤水果過來。
金漆的托盤裡,紅通通的小果子水嫩鮮靈。那佳人蔥白般的手指夾起一枚,剝了皮放進滿兒的嘴裡。
滿兒歡快地吃着,也拿起一個送進佳人的嘴裡。
母子二人吃得心滿意足,佳人捧起滿兒的小臉,將紅脣印上他的腮邊。
親熱夠了,佳人擡頭望望耶律丹真,眼裡盡是柔情。推推靠在自己身上的滿兒說:“滿兒,去,餵你父皇吃一個!”
“唔,”滿兒小嘴裡吃得鼓鼓的,拿起一個果子,去到耶律丹真面前。
……
心口象堵着一塊巨石,已經無法呼吸。我狠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
心碎的時候本來已經悽慘,若再被人看到落魄的樣子,那便連尊嚴也沒有了。迴轉身,我悄悄地下山。
幾乎是掙扎着走出御花園,我疾步如飛,卻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御馬棚裡的人聽說我要出去,手腳麻利地給我套好了馬鞍。戲雲知道要出去玩,高興得撒歡。
我從側門出了宮,慢慢向城門走。跟在身後的侍衛見我要出城,忙跑上來勸我。說天色將晚,出城多有不便。我置若罔聞,不等他說完,直接打馬飛出了城門。
城外,殘陽如血,染紅天邊的晚霞。
遠處起伏的山丘上,向陽的草場被落日染成一片金黃,彷彿黃金鋪就的稻田,耀人眼目;而背陰的一面卻漆黑一團,看不清端詳。
曾幾何時,我也曾見過這樣的景色。那是三年前的戰場,那一次,我失去了愛人的心。
今天,我又一次走進了同一個噩夢,再次被無形的巨手捏住了喉嚨。彷彿又被捆綁在高臺木架之上,絕望的氣息再次充滿我的全身。
戲雲撒開四蹄,如空中蛟龍,騰雲而起,駝着我在夢境中飛馳。
遠處天地相接處灰濛濛的一片,有迷離的淡紫色光影隨着日光不斷變化。
我眯起眼睛眺望那道淡紫。那是不是夢境的盡頭?
衝出去,我是不是就可以從噩夢中醒來?
我催促着戲雲,向天地間那道淡紫衝去。
風呼呼地在耳邊掠過,路邊的樹木飛速隱去,一切都被我甩在身後。隱約的,我聽見身後有人在焦急地大喊着“千歲,等等。”
我輕輕微笑,卻沒有減慢速度。
我喜歡這樣飛馳的感覺,只有這樣的速度,才能讓我從內心的糾葛中逃離出來,也只有這樣猛烈地起伏,才能讓我抖落滿心的傷痛,得以順暢的呼吸。
我在夕陽下飛馳,傾盡我全力地狂飆。戰馬穿過暮色中的曠野,離開大路直奔最黑暗的山腳。……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和我的馬在崎嶇的山道上依然飛奔不止。一個個急速的拐角被我甩在身後,一道道日光從不同的方向照射過來,
我閃身躲開路邊的樹木,跳躍過那些坑窪不平的路面。順着山路飛奔,一直到我和我的馬都筋疲力盡,再也無力前進。……
太陽已然落山,彩霞依舊滿天。我氣喘吁吁,筋疲力盡。
順着小路,我和戲雲來到一處幽靜的山谷。
我不知道這座山谷叫什麼名字,也不清楚這裡離大路有多遠。
山谷中,花霧浮豔柳浪凝碧,穿行其中,彷彿世外仙境。觸目處,一條丈寬的小河靜靜地流淌在山壁之下。河邊青草依依,碎石遍地。
我下了馬,在水邊站定,喘息着,觀看四周的風景。
煙水山色,寧靜而嫵媚。不遠處,有晚歸的鳥鳴不時響起,或婉轉悠揚,或清脆悅耳。
我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溼透了,後背處貼在身上,溼乎乎的一片。戲雲低頭飲水,我給它鬆開肚帶。
臨水照鏡,臉上火辣辣的一道。好像是奔跑中躲閃不及,被路邊的樹枝刮到的。
我擡手想摸一摸,卻發現手臂已經痠痛得完全不能擡起。而雙條腿更是沉重得猶如灌鉛,移動半步都很艱難。
困頓和疲勞迅速在全身蔓延,我在河岸的鵝卵石上頹然坐倒。
身體的極度疲憊換來的是內心暫時的安寧。
晚風裹着花香撲面襲來,我將雙手探入清涼的溪水中,拂開水面的落花捧起清透的溪水送入口中。溪水寒涼入骨,一口下去,竟有些飲酒般酣暢淋漓的痛快。
“凡人的福禍都是神靈的饋贈,神靈的指示不容違背,……”國師這樣說。
這就是神靈給予我的懲罰麼?
我搖頭,頹然而坐,一動都不想再動。
我用了十三年的光陰才勉強走出人生第一個情殤,我輸得徹底,痛得徹底,我承認那是我的劫,我無怨無悔。
我以爲,走出了那個劫,我便走出了今生的困境,前面的路通暢平坦,便不再艱難。我可以象普通人一樣,過着平淡而充實的生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然而,我錯了。
耗去了大半條命換來了這一次重整旗鼓的勇氣,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了。我以爲我是價值連城的珍寶,是上天賜給他的恩物。可事實上,他並不如此看我。
轉而求其次的選擇並沒有爲我換來近乎委曲的平靜,反而帶給我再一次的羞辱。
天意弄人,原來上天給我安排的並不只是一個劫,而是一劫之後再來一個更大的劫難。而所謂劫後餘生也不過是命運玩弄人時的一個把戲。可是,爲何這第二個劫竟來得如此之快,不給人半點喘息的時間,甚至連逃離的可能都不給我。
我已經身心疲憊,累到極點,不想再跑了。可是背後襲來的衆人卻顯然並不想放過我。
哪位神靈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