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對持,連一貫以慈悲爲懷著稱的混鯤祖師這次都沒有對段千扶說些什麼‘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說辭,因爲段千扶他當真是不可能再回頭了,做了這麼多孽,豈是他一個回頭便能消弭的。
混鯤祖師一面哀嘆,一面搖首,段千扶持劍而立,滿面怒火地追問墨寒霜的下落,混鯤祖師微微擡眼向鳳飛夕與墨寒霜所處的這方隱形結界中看過來,果然是瞞不過他的。
鳳飛夕心虛蹙眉,但二師兄他卻沒有戳破,而是回眸又看向段千扶,悲憫地長嘆一聲“道不同,豈能爲謀。霜兒不會隨你而去,那是在自甘墮落。我混鯤門下沒有那種孽徒,我蒼茫神族也沒有那種神子。”
段千扶不說二話,擡手一揚,他後方的一衆魔軍便如潮水般涌上前來,混鯤祖師身邊幾位弟子應身上前擋敵,一時間,兵刃相撞聲,嘶吼悲鳴聲,撥筋斷骨聲聲聲入耳,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浩劫,鳳飛夕垂眼看向墨寒霜。
她的面色極爲蒼白,雙眼空洞無神,遙遠地望着段千扶的身影,一動不動,像是連呼吸都沒有了的死屍一樣,見她這副摸樣她有些擔憂,便擡手碰了碰她,問“要不要下去制止?”
出於意外的,她搖了搖頭,聲音平穩到了極致,也冷到了極致“他們傷不到師父與師兄,這是在自尋死路。”
她蹙眉看她“你不擔心段千扶?”
她又搖了搖頭“我擔心又有何用,他太沖動,這是自作自受。”說到此處撫了撫日益見長的小腹,微不可尋地蹙了蹙眉“況且,我現在若是站出去,師父便不會再給我出路,他一定會連我一同降服。我既選擇了他,自是不怕與他一起死的,但是...我們還有孩子...”
她沒有流淚,沒有崩潰,甚至連一聲哽咽一點顫抖都沒有,就這樣平平靜靜冷冷淡淡地訴說,就好像事無關己,又好像生無所望。
鳳飛夕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便一直隨她站在半空中冷眼看着,直到親眼看見混鯤祖師一道封印將段千扶壓在了游龍一般盤踞在這片土地上的雋衾山下時,墨寒霜終於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混鯤祖師到底還是因爲墨寒霜而給段千扶網開了一面,並沒有直接打散他的魂魄而是將其封印在了山下,對於這個結果,鳳飛夕覺得也算是合情合理,畢竟段千扶作惡多端,即便是事出有因,但他濫殺無辜屬實,終究是不能留在世間的,所以只是封印了他,已算是給足了墨寒霜人情了。
於是這樁事就告了一段落,但墨寒霜肚子裡的孩子仍然是個問題,神與魔的結合不知會是個什麼果,南海水君的意思是讓墨寒霜直接捨棄這個孩子,可這已經是她最後的一點希望,她怎麼可能捨棄,遂她便與南海水君大吵了一架後離開了南海。
她的師父混鯤祖師爲人慈悲通透,當即叫她長住在了九重天的別宮當中,並說孩子產下來若有魔氣,將來再想辦法。可是這個將來,卻是一個沒有了她師父的將來。
此後不久便是天地大亂,天災人禍妖魔作祟一股腦在那段時期蜂擁現世,那是洪荒時期的末端,就好比一個將死之人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一樣,那段時期的動亂比任何時候都驚天動地泯滅人心。
僥倖存活下來的神仙或妖魔已都記不清那時候從鬼門關來來回回走了多少遭,鳳飛夕與陸之遙也不例外,而待到六界終於得以平息安寧,妖魔鬼族終於與神仙達成共識各守其土互不侵犯時,世人才恍然蒼茫神族中神位最尊的那五位尊神竟已只剩了陸壓與遙妙二人。
此後便是六界各界當中的種族王權之爭,鳳飛夕與陸之遙早已厭煩這些,當即雙雙甩手退隱,避世於了二人的雅居閒閣之中,若無大事一般無人敢驚擾,不過這個無人當中,並不包括身爲當時已是稀少神族的南海水君。
那日鳳飛夕正靠在庭院外的一片桃林中趁着風和日麗囫圇啃桃,陸之遙則拎着魚竿在不遠處的天河邊上倚柳垂釣。
要說這南海水君他來得也真真是個恰巧的時機,就在鳳飛夕翹着二郎腿一副風流相倚在樹枝上含着桃核預備找塊沃土將這桃核埋了的時候,就在陸之遙千萬年難得一遇地認認真真地持着魚竿盯着水面預備收線的時候,這白鬍子一大把的南海水君就突然嗚嗷一聲從天而降了下來。
他這一降當即嚇得鳳飛夕一屁股沒坐穩撲通一下掉地上了不說,還把那顆不大不小的桃核給划着嗓子眼嚥了。再看陸之遙則維持着預備收線的姿勢,隱約可見雙肩有些顫抖,想來是把他好不容易將要上鉤的天魚給嚇跑了。
鳳飛夕揉揉屁股爬起來,循着南海水君的腳步聲方踏出桃林,便見他連滾帶爬地撲向天河邊垂楊柳下的陸之遙,滿面慌張地道“請聖君隨老夫走一趟南海吧,小女霜兒她昨夜裡終於產下一子,可是那孩童,那孩童他一身魔氣,剛落生便會說話行走,詭異的很,詭異的很,老夫實在不知該如何做了,這纔來勞煩聖君。當年祖師說若這孩童有異,會幫小女想法子,這如今祖師他老人家...唯今也只有聖君能做主了...”
陸之遙不疾不徐地轉身看他,沒有半點驚詫之色,卻似乎頗爲敗興地放下了魚竿,拂袖與他道“走吧。”
鳳飛夕當即行至二人身側道“我也去。”
陸之遙淡淡瞟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倒是南海水君感天動地地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小女如今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但若是尊座的話,她應當還是會聽的。”
如此一來三人便乘着南海雲鯨穿雲破空,只消半日便行至了南海。
一路匆匆無言,三人行至南海海心一座避隱於結界當中的孤島時自雲鯨背上飛身而下。
南海水君是在這海中心誕生的水神,千萬年守護南海風平浪靜,保佑海中各種魚族繁衍生息。墨寒霜是他與海中龍族之女結合所生,龍族是仙,所以墨寒霜是半神半仙。而她與段千扶產下的這一子,就更爲特殊了,是半神半仙半魔。
這種生命體鳳飛夕從沒見識過,但推門而入的一剎那,看到墨寒霜與她那個半神半仙半魔的兒子的一剎那,她就隱約知道了陸之遙會給這個孩子判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燭影撞撞,簾帳緊掩,和煦的日光被死死地遮擋在外,瘦的彷彿只剩了一把骨頭的墨寒霜緊摟着她的孩子蜷縮在牀榻深處,她從前蒼白的皮膚變得蠟黃,一頭如綢的黑髮如今已是乾枯雜亂的稻草一般,她明珠似得漆黑眼眸鑲嵌在那張已見白骨之形的臉龐上,炯亮的可怕。
她死死抿着脣,一見有人進來,當即戒備地瞪過來,一隻一掐便碎的手還持起一把泛着血光的匕首指向來人,可見她已經抹了幾個人的脖子。
鳳飛夕緊緊蹙眉,再看向她懷中的那個孩童,與她正好相反,那孩童彷彿是吸乾了她身上的所有元氣,晶瑩剔透地像一隻小包子,一雙與他父親同樣的凜冽眸子泛着森森寒光,他還那麼小,卻像是一眼便能看透人心一樣,那形容十分慎人。
陸之遙波瀾不驚地舉步上前,就見墨寒霜飛快地將匕首朝他飛去,他略一歪頭,匕首便死死插在了門板上。鳳飛夕也上前幾步,看到她之後墨寒霜當即抱着孩子撲到她腳邊死死拽着她大紅的裙襬,聲音像是塵封了幾千萬年那樣的嘶啞,寂寥,她說“五師叔,五師叔我求你,求你讓他們放過我的孩子,他一定不會做壞事的,你看,他還這麼小,只不過是會說話走路而已,能做什麼壞事,五師叔求求你救他,求求你...”
這麼小,能做什麼壞事。是啊,鳳飛夕也這樣想着,俯身去扶她時,那孩子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腦中一翁,驀地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通過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流向他,她即刻甩開他的手,卻見那孩童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用十分稚嫩天真的聲音叫了聲“姐姐。”
鳳飛夕一驚,南海水君一驚,墨寒霜也一驚,唯獨陸之遙依然面不改色淡若雲風,回神後墨寒霜趕緊與孩童道“要叫尊座。”於是那孩子又詭異地一笑,卻狀似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尊座。”
鳳飛夕無言以對,沒有應聲,南海水君見機馬上與陸之遙道“聖君可看出什麼?這孩子該怎麼辦?”
墨寒霜聞言趕緊摟着孩子縮到鳳飛夕身後,在那孩子再一次伸手觸碰鳳飛夕之前,陸之遙輕輕擡手將她拉到了身側,沒有半點遲疑的淡淡道“魔根深種,留之不得,九天之上,往生海底,永世不得翻身。”
他平靜的話音剛落,墨寒霜的身子沉沉一震,這也難怪,其實就連鳳飛夕和南海水君都不免愣怔了片刻。
九天之上的往生海,那是個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