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地下九重是魔界,天上九重是往生。
當年鴻鈞老祖,混鯤祖師還有女媧娘娘在世時,居住的是第八重天。第七重天是一派荒境,大約只有陸之遙與鳳飛夕的雅居閒閣屹立在此。四五六重天上住的則是神族後輩,再往下的一二三重天,既是仙界。但神族仙族中,也不乏南海水君南海龍族這種避隱於人界的。
相對於下面八重天,九重天上的第九重,卻是真真無人居住的一片寒荒之境,境中只有往生海水涔涔流動,綿延無盡頭。
往生海是傳說一般的存在,世上並無多少人曉得,但從洪荒時期走過來的人都知道,往生海是用來永生永世鉗制妖魔的,除非魔唸完全消散,但到了那個時候,就會化成往生海中的一滴水,有造化的也許經過個多少萬年會凝成魂趕往黃泉投個胎,沒造化的也許永生永世只能是海中的一滴水。
洪荒時期,那些作惡多端最終卻有悔改之意的妖魔一般都會被送往往生海,這也算是另一種網開一面。但對於墨寒霜的這個孩子來說,卻委實是很苛刻的一個判決。
因爲他有什麼錯,又做了什麼惡,他不過是生下來就帶有魔氣,但這也不是他的錯。他碰誰便會吸食誰的元氣,也只是因天生如此,自己無法控制,想到這裡連鳳飛夕都不免覺得這樣對一個孩子很不公平,墨寒霜更是瘋了一般衝上去死死抓住了陸之遙胸前的衣襟嘶吼道“你說什麼?往生海?!你要把我的孩子送到往生海?!他做錯了什麼?你們當初不讓我隨段君去,我無話可說!你們當初把段君壓在了雋衾山下,我也無話可說!可是這個孩子!他昨天夜裡纔剛剛降世,他又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你要將他一生壓在那海底?!”
南海水君趕忙上前扯開她的手,費力拉她退後,神色有些躊躇,也不知陸之遙這個判決是該服從,還是不服從,只好倉促地連連道“霜兒,你冷靜一點!”
墨寒霜仰頭狂笑不止“冷靜?!你叫我如何冷靜!你們拆散了我和段君還不夠,如今還要拆散我和孩子,你叫我如何冷靜?!”
水君也有些惱了,一改方纔的躊躇,反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你還怪別人!若不是你被那魔障弄得鬼迷心竅犯下那種彌天大錯,當年又怎會有那樣多的生靈被屠!祖師仁慈爲了不叫你心灰意冷,既沒有殺他,還讓你產下這個孩子,這已是神恩浩蕩!如今聖君既說這孽障留着會禍世,理應送往往生海,你還怨恨別人!我墨寒岑怎麼會生了你這麼個不識好歹的女兒!”
墨寒霜一怔,冷眼看他“哼,什麼怕我心灰意冷,什麼神恩浩蕩,你怎不說當初若是你們放我回去,段君也就不會犯下那種過錯了?你以爲到了這一步都是爲何?什麼會禍世,什麼理應,你們又哪隻眼睛看到這孩子害人禍世了?就爲了這些沒來由的事,你們當初不讓我回去,所以釀成大錯。如今又爲了這種沒來由的事,你們竟然要殺了我的孩子?!你們是神麼?你們是鬼!你們全是魔鬼!”
“你!”水君氣的說不上話,擡手就又要朝墨寒霜皮包骨的臉上扇去,卻意外地被陸之遙輕輕攔下了,他淡淡看着這一切,沒有絲毫表情流動,不冷不淡地說“此孩童會吸人元氣,引人入魔,她現已半魔,莫要再激怒她了,或者改日我再來帶此孩童去往生。”
水君沉沉一怔,鳳飛夕蹙眉思忖,怪不得陸之遙方纔那樣篤定的說要將這孩子送往往生海,原來他不僅會吸人元氣,還會引人入魔。
回神過來再看墨寒霜,的確已是一副神不神魔不魔的模樣了。這樣的孩子確實不能留在世間,他是沒有錯,但他本身就是一個錯。
神仙無來生,魔更沒有來生,因爲三者都是由無形的氣澤所幻化成型,一死就是魂歸天地,根本不會去黃泉,談何來生。但是這個孩子比起直接將他賜死,把他壓在往生海底,倒是一個更好的辦法,因爲他若有造化,千萬年後凝成一縷魂再去投胎也是不無可能。
只是局外人能冷靜通透的這樣想,身爲他母親的墨寒霜當然不會這樣想,在她的眼中,孩子一旦送入往生海便是死,她怎麼可能同意。
所以她一聽陸之遙說改日再來帶她的孩子走,知道多說無益她當即化作一縷白光眨眼便帶着孩子逃了。水君回神要去追,卻終是不忍,收回腳來與陸之遙鳳飛夕垂首道“就請聖君和尊座給她些時日吧...”
陸之遙沒說什麼,欲打道回府,鳳飛夕心不在焉地跟上去,心不在焉地隨他行至岸邊的一處斷崖,心不在焉地忘了御風或騰雲,一擡腳,頭朝下直直地向海面掉去。幸虧陸之遙來得及時,提着她的一隻腳將她拉上雲端,他垂眸看了她一眼,道“妙妙,怎麼了。”
她頭暈目眩了片刻,跪坐在陸之遙騰起的雲中也不起身,有些失魂地道“那孩子...長得漂亮,又機靈,只是生了雙慎人的眼睛,不同與常人的體質,卻要一輩子被壓在海底...這樣做究竟對麼?”
他平靜地收回目光,望向遠方的雲中,淡然地道“但若待他日後釀成大禍,就爲時已晚了。這樣是對的,因爲他生來便是錯。”他說的十分淡然,完全聽不出是在給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判死刑,她仰面望着他靜靜聽着,突然輕聲脫口道“師兄,你有心麼?”
他聞言垂眸看她,那目光像是這腳下無波無瀾的南海一樣寂靜,悠遠,半響,他飄渺的聲音輕敲入耳“大抵,有吧。”有,卻不會動搖,不會害怕,不會疼痛,這與沒有也沒什麼兩樣,所以他也不確定。
二人乘雲慢悠悠地盪到雅居時,已是夜半。
皎潔的月牙掛在遙遠的天邊映得雅居後方不遠處的天河泛着層層銀光,靜謐溫婉。河岸邊幾棵孤獨的垂楊柳遙遙相望,隨風輕舞。雅居後小片黛粉的桃林俏麗嫵媚,其中卻只有一顆結滿了仙桃。灰牆灰瓦的雅居小宅緊挨着桃林屹立在這一派景緻當中,周身壞繞這層層雲風仙氣,竟宛若一幅畫卷一般不真實了起來,不過,在這副美妙絕倫飄渺不實的畫卷中,無端戳了一排形容焦慮的青衣仙子,個個抓耳撓腮,竊聲議論紛紛,好不熱鬧。
二人一個疑惑一個無感地悠悠行近,眼尖的幾個仙子立馬撲身跪過來負荊請罪。
鳳飛夕雲裡霧裡地聽着,將仙子們七嘴八舌的言論組成一排終於明白,原來,傍晚時自南海逃走的墨寒霜竟然帶着孩子一路直接殺上了九重天的第八重,並闖入混鯤祖師的別宮當中強奪了神器解咒鈴。
解咒鈴!她身形一震,方纔回神,卻見陸之遙已化作一道白光直指雋衾山,她霎時也跟了上去,真是萬萬沒想到,墨寒霜竟然要將段千扶給放出來。
段千扶先前受了敗仗,被壓在雋衾山下這麼多年心中定已是萬分惱火,此番若被他得知神族又要將他的骨肉扔入往生海,還不知他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一路上她的心神不寧,眼皮打鼓似得一直在跳,心知這絕對不是個好兆頭。
果然,未及雋衾山還在千里開外,血腥味已經隨風刺入了鼻間,遙遠的可見雋衾山周火光滔天,隱約可聞悲鳴聲不斷。
又開始了,段千扶的屠殺。
鳳飛夕揪着一顆心趕到時,陸之遙已與段千扶持劍相抵,劍氣相撞,山河斷裂,海水倒流,雷鳴電閃幾近將黑夜恍成了白天。
雋衾山脈當中的百姓皆已慘遭屠殺,大雨傾盆,卻如何也沖刷不淨這滿地的血痕,墨寒霜就這樣抱着孩子在一處結界中冷眼看着這一切,這場景恍若那一日,又再也不是了。
很少看到陸之遙持劍禦敵的模樣,他持着一把雪白長劍,和一身月華的白袍同色,在夜幕中泛着隱隱微光,迅速且從容地劃出一個個劍勢,即便面臨強敵,也依然是一副毫無情緒波動的神色,本以爲上次他對戰段千扶身受重傷,那麼二人的修爲應當是難分高下的,所以鳳飛夕才心急着追來怕陸之遙出什麼意外。
不過眼下再看他這遊刃有餘的招式,想來是自己多慮了,遂她便沒有出手,而是緩緩接近立於一戶茅草屋房頂的墨寒霜,但還不及她落腳,墨寒霜卻突然驚瞪着眼化作白光飛向了段千扶。
鳳飛夕驚詫地望去,原來是段千扶終究不敵陸之遙,陸之遙瑩白的劍光直指他的胸腔,就在那眨眼般的一瞬間,墨寒霜倏地出現,並毫不猶豫地抱着孩子背對着劍鋒擋在了段千扶的面前。
長劍刺穿她的剎那她把孩子扔給了段千扶,段千扶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嘶吼着喚出的一個名字卻是“紙鳶!”
紙鳶,到了這種時候他喊得竟然還是他先夫人的名字,墨寒霜緩緩闔眼,清冷地揚起脣角,自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