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紹州撥開門閂,探頭往門外一看,伸手不見五指,黢黑。
一陣冷風吹來,他縮了縮脖子,真冷。
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陣子。
吱嘎,吱嘎,隔壁傳來取門板的聲音。
踢踢,踏踏,街上已有人在走動了,似乎很急。
趙紹州用手抹了一把臉,打了一個哈欠。
手有些糙,粗糙的手從他起伏的臉上劃過,糙遇着了糙,他這一抹也感覺到抹得不順趟。趙紹州打開手掌看了一眼,起裂口了,難怪那麼糙人。他把手伸到牆上掛着的油膩膩的衣服上抹了一把,那油似乎滲進了冰裂口,趙紹州再用手在臉上擦一下,光滑多了。
趙紹州把煤油燈裝進玻璃罩子,提着向屋後走去。
屋後是肥豬圈,豬還沒醒,正打着很響的呼嚕。
趙紹州站在豬圈旁灑了一泡尿,提着褲子,使勁地抖了抖。風從竹篾牆鑽進來,嗚嗚地,灌進他脖子。好涼,趙紹州縮了縮頭。提紮上褲子,趙紹州把雞腸布帶子使勁勒緊了些,拍拍晨起時癟下去的肚子,感覺有點餓了。他順手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仰起頭,咕嘟咕嘟地猛灌,也許是急了一點,一個水嗝冒上來,憋得他滿臉通紅。
喉頭上有痰,趙紹州使勁地咳了出來,他朝地上一吐,然後用腳一擦,才往圈邊望。滿圈的豬都給咳醒了,醒來的豬象夢遊一樣,在豬圈裡打着轉,嗡嗡叫。
趙紹州從牆上抓起那件油浸浸、硬邦邦的殺豬專用服,套在身上。
趙紹州在豬圈邊轉了轉,壯實敦厚的身體顯得有些笨重,油浸浸的袖子與身體相擦,發出咵咵咵的聲音,他伸手拍拍豬圈,那些豬都擡起頭,望着他,以爲是來餵食了。瞅準了那頭大花黑豬,那花長在頭上,像極了家裡大花狗。這豬是白天才從村裡收回來的,就它了。趙紹州打開豬圈,把那頭大花黑豬趕下圈。
肥滾滾的大花黑豬慢悠悠地在圈裡轉圈,不肯下地,嗷嗷叫着,發出粗重的喘氣聲。趙紹州笑了,說,你狗日的還曉得要挨刀,硬賴在圈裡不出來。
啪地一下,趙紹州一巴掌拍在豬屁股上,那豬就直直衝出豬圈,往殺豬墩邊竄去。
趙紹州嘿嘿笑着,個瘟豬兒,居然曉得該去那兒了。
趙紹州跨步上前,左手利落地一把將豬攬倒在殺豬墩上,那豬還在睡夢中沒反映過來,掙都沒掙扎一下,就讓趙紹州扳住嘴,豬叫聲有些嗡,側躺在殺豬墩上掙扎,只見殺豬刀一閃,趙紹州右手和那刀已沒入豬脖子裡,不見了。
唰地一下抽出刀,一股鮮紅的血噴涌而出,在淡淡燈光中泛着殷紅的光,如開閘的江水,一瀉如注。譁,譁,譁。趙紹州迅速地拿起腳邊事先準備好的瓷盆,瓷盆撒好鹽,攪勻。血向着盆子噴去,勢大力沉,趙紹州那粗大的手都有些發抖,那血在盆裡先是旋了個圈,一圈又一圈地轉,慢慢才緩過來,滿盆都是血泡子,那血泡很好看,如開出的一朵朵紅花,每朵花裡還有一盞盞小小的玻璃燈。
趙紹州把手伸進血盆攪了攪,再把血端到旁邊放起。
殺口處還有血在往外冒,咕嘟咕嘟的,滴在殺墩上,再流到地上,染紅了一片,風一吹,那血就變污變黑了。
大花黑豬悶哼了一聲,向虛無空曠的黑暗深處輕輕地伸了下腿,那腿還在輕輕抖動,豬肚子起伏了一下,一泡尿撒出,豬算是徹底斷氣了。
殺了幾十年豬,趙紹州殺豬乾淨利落,穩準狠,幾乎不會給豬留下一點痛苦的空間。趙紹州把殺豬刀在豬身上擦了擦,丟在殺豬墩上,然後把手上的血也在豬背上擦了,順便捏了捏豬脊背上的肥膘,滿意地笑了。趙紹州轉身把那盆血端進屋,這盆血已有人預訂,他得好好給人家留着,今天只殺一頭豬,這血不能賣與第二人。
現在是農閒,肉價有些揪,有時一頭豬都賣不完。只有逢年過節,肉纔好賣點,一場殺一頭豬有時還不夠,如果時間早,他還會趕殺一頭的。趙紹州他們家有分工,趙紹州負責殺豬,打氣、燙、刮等雜活就由妻子和兒子媳婦去操持。
趙紹州在金寶場是有名的殺豬匠,他是住街戶,也有點莊稼,莊稼在豬市街後面的斜坡上。他家莊稼種的少,他也沒認真種過,因此他家莊稼收成不好,就靠殺豬賣肉爲生,這賣肉能賺些錢,收入在街上屬於中等以上。
趙紹州一臉絡腮鬍子,四十五歲,腰圓膀粗,說話豁亮,聲音隔條街都聽得到,平常愛打抱不平,較討人喜歡,黑白兩道都混得熟,吃得通。就憑他手中那把鋥亮的殺豬刀,又有哪個敢惹他呢?平時賣肉時,街坊鄰居總是要賒點賬什麼的,趙紹州也大度地笑笑,說,莫得問題,啥時有錢了再還我也不遲。有人笑稱他是金寶魯智深,趙紹州不知啥子爲魯智深。笑着說,我的鬍子還深,這個深就是長的意思。不管那些人叫他什麼稱謂,他都無所謂,自己粗人一個,叫什麼不重要。
一絲薄薄的天光從竹蔑壁牆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天就要亮透了。
開門聲、木瓢聲、風箱聲、咳嗽聲、取放門板聲、木輪車在石板街道上滾動的聲音,裹挾着薄霧一起鑽進門縫來。趙紹州此時已經輕鬆下來,他靠在桌子上,卷一袋葉子菸,按在竹製長煙筒上,掀開玻璃燈罩,點菸。
趙紹州把煙叼上嘴,纔打開前門,抽了兩根凳子放到窗下,再把窗板一塊一塊卸下來,鋪在板凳上。
趙紹州估計屋後妻子他們的活計做得差不多了,該他上場了。
趙紹州提了鐵鉤,把吹滿氣的整豬扛起掛上木架,他抽出那把開邊的刀,沿着豬的背脊一劃到底,刀在厚厚的肥膘之中如船行江裡,浪花飛濺。趙紹州轉過豬身,對準豬肚正中,再一劃,開膛破肚,他把手伸進豬肚,一把掏出內臟,沉沉的內臟在趙紹州的手裡還冒着熱氣,他把內臟放在案板上,再用剔刀將豬肉的軟邊割下來,扛到窗邊攤位上,他先得將軟邊骨頭剔下來,頭、腳也都全砍下了,再把肉形盤好,那肉一擺在案板,得有個好賣相,然後他纔回轉去屋後扛帶脊椎骨的硬邊。
豬板油要趁熱撕,趙紹州拍了拍那塊豬板油,太好了,這油白浸浸的,愛人極了,很有賣相。他撕下豬板油,乘熱捲成筒狀,攔腰一束,掛在鐵鉤上,讓涼風一吹,豬板油就涼了,一涼,那油更加亮色了,更顯肥膩了。豬板油比豬肉貴,人家將豬板油買去,武火文火交替熬煉出油,盛罐。熱天,油不凝,油亮亮的,老遠聞着香死個人。冬天,那油一凝起來,雪花一樣白,冰塊一樣硬,撬一塊,放進麪條中,那個香,薰得人邁不動腿。炒菜時,用勺子舀一點,看着油瞬間化成黃亮的色,一點一點地進入到菜裡,炒出來的菜,隨着炊煙飄出,整條街道、整個村子都聞得到。油渣更金貴着呢,油渣可當着肉吃呢,特麼香,脆巴香。
要說剔骨,趙紹州在金寶場上也是一絕,剔得最好。這剔骨有講究,剔狠了,光是骨頭沒有肉,誰賣?剔得差,肉多骨頭少,那不虧死了。剔骨還得保持好肉型,骨頭上肉還只能不多不少,才合適,買了回去可以熬湯,割不起肉的也可以解一點沒吃肉的讒。趙紹州的骨頭總是留着合適的肉沫,所以賣得比肉還快。
肉骨都整理好後,街上趕場的人也來得差不多了,吆喝聲,寒暄聲響成一片。
趙大鬍子,給我留一斤肉,我去上街篾笆市場買個簸箕回來再拿。
趙紹州,把邊油給我割一斤。
趙紹州答應着每一個顧客的吩咐,他一一把肉和油割好,擺放好。趙紹州記憶力不錯,他割的肉,他記得住是誰的。
趁了空閒,趙紹州把剔骨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插進牆上的褡褳裡。
趙紹州再坐下來,又把熄滅了的葉子菸點上,吧嗒吧嗒地抽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