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急促。
額角劍傷微痛,鮮血涌出創口之外。血珠順着額角往下淌,想看要流入眉眼之中,林火卻不敢去擦,面色凝重。
只因面前那人,隱在陰影之中,露出道袍下襬,還有長劍劍尖。
劍上有血,那是林火的血。
血滴落地,濺起幾滴塵灰,凝成一團,倒映洞中燭火。
燭光搖曳,晃得窟中石壁之上,各個前輩掌教牌位忽明忽暗,鬼氣森森,更晃着劍刃寒光,刺得林火雙眼生疼。
寒光隨火光閃爍,閃過洞中四角,人影三三兩兩堆疊一塊兒,不知生死。
還站着的,都在林火身後,也因光線不足,看不真切。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林火不由想起剛剛進窟之時。
那時,還不是這樣……
陶竹將他推入“臥龍窟”中,而他,眼睜睜看着陶竹背影,消失在石扉之後。
窟中一片黑暗。
他知道,門外道士,包括陶竹在內,都是活不下來的。
悲壯?
說不上來。
對於陶竹這人,林火與他初見至今,只怕雙方都沒給對方留下什麼好印象。
在林火看來,陶竹就是個偏執至極之人。他口口聲聲說着宗門至上,卻刺傷李爾冉,甚至和他一同逃生的那幾個道士,也可能同樣死在他手中。這人絕稱不上良善。
可就在方纔,他將林火推入門扉之內,高喊,“宗門榮辱!今系吾身!”這樣一個人,又能稱爲至惡?
陶竹爲守護心中山門,付出所有,最後落得生死道消。
這一切真的值得?
林火想不明白。
他曾經過九霄迷陣,看清心中之路,也發願,“夕陽西下,目不能闔;罪惡滔天,行不能停。”
可今日見到李爾冉之死,見到陶竹之死。心中那份堅定,再次動搖。
明知守不住,還要去守?
身後亮起光芒,燭火那昏黃光芒,拖長林火身影,還有身後武慎。
慎公子不知何時,站起身來。
還有,另一個腳步聲,另一個影子。
“起來吧,人死不能復生。”林火識得,那是範卓的聲音。只是那話語之中淡漠,讓林火頭皮發麻。
他站直身軀,回過頭看着範卓道長,“你的徒弟,就要死在門外。”
範卓面不改色,“遺憾。”
“遺憾?”林火不知爲何,聽到這話,便覺得滿心火起,一個箭步竄到範卓面前,兩手拽緊範卓衣領,“死在外面的是你徒弟!他爲你這狗屁的上至宗,丟了良知,丟了性命!你只有兩個字!遺憾?”
範卓任由林火拽着,“那麼林少俠,貧道應該做些什麼?現在打開石扉,衝出‘臥龍窟’外,和那些軍隊拼個你死我活,然後讓全部努力付諸流水?”
林火說不出話,拽緊範卓的手,也慢慢鬆開。他心裡知道,範卓說得對,可他不能接受。
“林少俠。”範卓推開林火手掌,“他爲宗門獻身,死得其所。”
“宗門!宗門!宗門!”林火抱住腦袋,“在你心裡,究竟把陶竹當做弟子,還是工具?”
範卓微微皺眉,“自然是徒弟。況且,做人不就應該往前看?”他看着身邊武慎,“我們已經擒了慎公子,掌握絕對主動,這點小小犧牲,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孤可不這麼認爲。”一邊武慎拍了拍身上污漬,即便拍不乾淨,他卻做得理所應當,“看似你們擒住了孤,又何嘗不是被孤困在這洞窟之內?”
林火看着武慎自得模樣,心中不明白,他何來這般自信?
“王兄。”武睿走上前來,“你的命已經在孤手中,難道還不知道謹言慎行?”
“爲何要謹言慎行?”武慎微微一笑,走到武睿面前,與他爭鋒相對,“王弟,難道你敢殺孤?”
窟中燭光晃盪,照着武睿半邊臉龐,面上表情變幻莫測,卻未曾接嘴。
“哈哈哈哈……”武慎仰天大笑,“你也明白,此時若是殺我,窟外衆人絕不會放過你們。不說孤部下趙恬黃恩。那王芝會不會在乎孤之生死,還在兩說。至於山師雲絕不會在乎孤的性命,他可是巴不得我們兩人,全都死在窟中。”
武睿面色,越發陰沉。
武慎斂住笑容,惻惻說道:“只有孤活着,你們纔有一線生機。”
林火也是心中一沉,他明白,武慎說的沒錯。他將武慎劫持入窟,雖是請了一尊神來。可惜,請神容易,送神難。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武睿才緩緩擡起頭來:“王兄,何必做到這種程度?”
武慎面無表情,“你知道爲什麼。”
“就爲了鳳棲?”武睿激動起來,“你這麼做只會重傷大燕元氣。最終得益之人,只會是旁姓之人。難道大燕江山,還比不過你的女兒?大燕萬萬子民,還比不過一人?”
“那是你的萬萬子民。”武慎臉龐抽搐,似是痛苦至極,“我……我只剩桐兒一人而已。”
語音沉沉,林火似乎又看到那日王城之後,慎公子孤身一人,守在女兒棺槨面前。悲切孤影,無淚愴然。
落單的鴛鴦,離羣的孤狼,都不及這位失去女兒的老人,都不及那背影半分悲愴。
是天下?還是一人?
武睿指着武慎鼻尖,“爲了她,你要與世人爲敵?”
這話,問過多遍,可每一遍問來,都讓人心頭髮顫。
武慎眉頭微抖,擠出一絲苦笑,“我送她出關,順應你和親計劃。我原以爲,我能爲大燕與女兒,選出最好的路。可事實證明,我錯了。我錯得離譜!是我!看不起柳鳳泊。是我!答應了你的計劃!是我!親手把她送上那條不歸路!”
淚涌而出。
在那一個瞬間,武慎不是慎公子,不是王孫貴族,只是一個丟了女兒的尋常父親。想要豁出一切,只爲救贖罪過,點滴也好。
林火看着武慎鬢角白髮,暗暗嘆息。
“你問我,要與世人爲敵?沒錯!”武慎看着武睿雙眼,眼中淚光粼粼,語音卻是落地有聲,“我願爲我女兒,與天下爲敵!”
“爲什麼你們都是這樣?”武睿面上猙獰,“柳鳳泊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天下,和一人,爲何算不清楚。”
“算得太清,活得便不快樂。”武慎看着武睿雙眼,“若讓你用你的莫兒和夢兒,去換這大燕天下,你可願意?”
“孤……孤……”武睿張口無言,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王兄,我們何以至此。孤……我只是爲了大燕。”
“我明白……”武慎抹去眼角淚痕,“我只是爲了女兒。”
武睿閉上雙眼,“爲國君,何其不易。爲人父,何其不易。”他猛然張開雙眼,攥住武慎雙手,“王兄,算我錯了好不好?無論我做錯什麼,你都會原諒我,這一次……”
武慎淡淡一笑,“你願意下罪己詔?”
武睿臉色一沉,鬆開武慎手掌。
“從小就是我讓你。從小,你就不願承認自己罪過。”武慎搖了搖頭,“是啊,你是燕王,若是爲了一個小小郡主,就下罪己詔,以後還怎麼統御天下?”
武睿面色發寒,向後退了半步。
他沒說話,但已表現得非常明白。
“你不願意。”武慎側過身,指着石扉,“我只能靠他們,讓你認罪。”
洞中一片沉默。
突然,有一聲音,從林火身側響起,“或許,不用等到門外軍隊進來,就能讓武睿伏法。”
此言一出,窟中衆人皆是目瞪口呆。
只因說這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保護武睿一路,甚至犧牲了半數門人性命的……
範卓!
“範道長!”武睿臉色發黑,“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睿公子見諒。貧道也是沒有辦法。我也是……”範卓微微一笑,“爲了宗門未來。”
林火心中狂怒,捏緊千磨,“那陶竹的死算什麼?那些門人的死,又算什麼?”
範卓攤開雙手,“世事難料,如今慎公子已是必勝。我們躲在冢中,不過是苟延殘喘。何不另投明主?畢竟,良禽擇木而棲,天經地義。”
劍芒一閃!
林火出劍!
範卓勾起嘴角,稍稍扭身,讓過林火閃電一劍,更是飛起一腿,將林火踹飛。
林火撞在石扉之上,嘔出一口鮮血,趴摔土中。
“強弩之末,還要逞強?”範卓不屑冷笑,徑直朝武睿走去。
“狗賊!”志清拔劍上前,擋在他行進路上,“虧我還當你德高望重!竟然是這般厚顏無恥之徒!”
範卓戲謔一笑,“上至宗弟子何在,與我拿下這個叛徒。”
剩餘十幾弟子,按住劍柄,緩緩上前。
“你們都瞎了嗎?”志清嘶聲怒吼,“怎麼還看不清這狗賊面目?他根本沒把我們當弟子,他只是把我們當做工具!”
“聒噪!”範卓話音未落,已經出現在志清面前,揚起一掌,將志清抽飛出去。
志清於地上滾了幾圈,趴伏不動。
“誰!”範卓環視衆道,“還要多事?”
衆道面面相覷,然後……全部擋在範卓行進路上,義無反顧。
範卓看着幾人似是堅毅,似是惶恐面容,雙眉微皺,“一羣蠢貨!”
話音剛落,人影前移。
道士四散倒飛,伏在地上,再無聲息。
小石頭就要上前,卻被懷智拉住衣角。
武睿面如死灰。
窟中燭光越發暗淡。誰,還能救武睿?
“範卓道長。”卻是武慎,將弟弟護在身後,“你以爲這般,就能得孤歡心?”
“說的也是。”範卓似是恍然大悟,“反正門外幾人,並不在意你的死活。反正,只要我活着,只要我仍是上至宗之主,便沒有丁點問題。那就……”
“連你也殺了吧!”
劍光閃動!範卓面上滿是猙獰殺意!
突然!
洞中另一風響!
如同陰風陣陣,又似生機盎然,無孔不入。
天衍劍法——清明!
“當!”
兩劍相交,劍風橫飛,吹滅半數燭火。
洞中昏暗不明。
林火護在最後幾人身前,喘息不定。
額角破開創口,鮮血泊泊外流。
他擡起千磨,指着面前之人,“只要我在,誰都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