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過後,秋涼襲來。
已是白天時候,可天空依舊灰濛濛一片,陽光落不下來,亦或是藏在雲層之後。不願見到,這人間慘劇。
屠城一日。
烽火連天。
原來,那遮陽雲層,便是由烽煙匯聚。
城中哀嚎,至今未停。
赤娜揹着雙手,站在城門之外,望向城頭。
那處已經插上狄國狼旗,隨風而蕩,便是這城唯一鮮活之物。
伯格從一側走來,畢恭畢敬,單手捶在胸口,“公主殿下。”
赤娜瞥他一眼,冷哼道:“若是論輩分,伯格你還是我族兄。”
伯格垂首,不作應答。
赤娜輕聲一笑,“你說多麼可笑,我們族語‘吾兄吾血,吾弟吾血,吾祖吾血,血脈綿延,血脈相連。’可到頭來,最想本宮死的,都是本宮的至親兄弟,都是本宮的族人!”
伯格皺眉片刻,沉聲說道:“生於王室,又有多少選擇。公主殿下,還不是謀了四王子,害了三王子?您的手段,可不比任何一人差。”
赤娜扭頭看着伯格。
伯格與她對視。
片刻之後,赤娜掩嘴一笑,彎彎眼兒便如天上月牙,“你很有勇氣。”
伯格垂首,“孛兒只斤,從不缺乏勇氣。”
“你也很聰明。”赤娜回過頭去,重新望向城頭狼旗,“本宮帶兵而來,你便未有半點異動。”
伯格點了點頭,“要殺殿下,便在您手無寸鐵之時,纔是最佳時機。時機錯過了,又何必自尋煩惱。”
赤娜微微一笑,“本宮有些欣賞你了。”
“殿下錯看。”伯格拱手,“末將才疏學淺,不值一曬。”
赤娜微微一笑,卻突然轉換話題,“你曾經擔心,我們會被漢化?”
伯格皺眉,並不作答。
赤娜並不在意,“見過這些漢人,本宮覺得,你完全可以放心。本宮……”赤娜咬了咬牙,“絕不會讓我狄人,變成一個,連英雄都不受尊敬的國度。”
伯格啞然,擡頭望向赤娜側臉。
那張俊俏臉上,從未見過這般嚴肅。
城頭忽然傳來呼喝,將他目光吸引。
他終於知道,赤娜一直在等什麼。
只見到城頭之上,幾名狄軍甲士,將繩索套在馬明脖上,隨後將他屍首,一把推下。
東城門上,屍首搖晃。
赤娜眼中露出一絲厭惡,還有一絲嘲笑。
她終於收回目光,從伯格身邊走過,拍了拍他肩膀,“你在二哥那裡若是呆得不如意,本宮此處大門,始終爲你敞開。”
伯格眉角微顫。
一個女人,卻有如此胸襟氣魄。
就在赤娜將走之時,伯格纔想起正事,恭敬說道:“殿下,還有一事,請您決斷。”
赤娜停下腳步,“何事?”
伯格斟酌說道:“不知那位冀國二王子,殿下準備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赤娜挑了挑眉,“本宮在大帳中放了四具棺木,躺了一位冀王,一位大王子,一位三王子。還有一具,也就別讓它空着了。”
“末將明白。”伯格捶胸曲腰。
赤娜步步離去,行到大帳之外。
帳門未關,她便站在帳外,透過大門,望向帳中棺木。
呂烽便在其中。
可她不願進去。
眼淚流得夠多了,眼淚屬於赤娜,卻不屬於公主。
她便這般站在帳外,從清晨一直站到正午,又從正午,站到黃昏。
城中悲鳴,終是清淨。
鼓城,已是已做死城。
她還在等,她知道,有一個人,必定回來。
終於,一人匹馬,出現在地平線上。
殘陽如血,白衣浸染。
赤娜吩咐下去,不要阻攔。
林火便抱着一罈酒,未持兵刃,入得營中。
赤娜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可林火,便若未曾見到她,與她擦肩而過,徑直走入大帳。
片刻之後。
酒香從營帳之中,飄逸而出。
林火在帳中開懷大笑,便如若與好友痛飲。
可從始至終,唯有他一人,自說自話。
赤娜捏緊雙拳,靜靜站在帳外,聽着他們之間種種。
那一日山林初會,不打不成弟兄。
那一夜並肩作戰,呂烽從天而降。
那一場武林大會,兩人力挽狂瀾。
那一片雪落嶽山,協力並肩作戰。
那些喝過的酒,那些做過的夢,那些歡聲笑語,那些喜怒悲歡。
日日夜夜!時時刻刻!
最後化作一記重拳悶響,一聲撕心咒罵,“呂烽!你個混賬東西!你騙我你會回來,你騙我,還要和我一起喝酒!”
酒撒遍地,心血滿腔。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夕陽將沒時候,林火走出帳外。
他一身酒氣,腳步虛浮,從營帳中晃悠而出。
與赤娜擦肩,他卻停下腳步,“我會殺你。”
赤娜苦笑點頭,“我明白。”
林火回過頭來,眼眶通紅,“你不該屠城,烽子一生所願,便是守護冀國子民,你卻做出這等事情!”
“你罵我,我認!我赤娜做事,從來敢作敢當。可這些人,統統該死!”赤娜捏緊雙拳,“是他們看着呂烽被刀刀捅死,卻袖手旁觀。他們便是這般對待恩人,對待一國之英雄!只因爲一句話,一個謊言!因爲馬明和他們說,只要殺了呂烽,他們便能活命。”
“他們受人庇佑,而不知感恩。閉目不視,便能心安理得。正是他們的不作爲,真是他們的袖手旁觀,呂烽纔會慘死此地!守護這般愚民!誰還要當英雄?”
赤娜咆哮着,卻是聲淚俱下,“呂烽是死在他們手上啊!爲了他們,一點都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
林火五官都要扭到一塊兒。
驚愕,憤怒,質疑,嘆息,千萬神采,匯聚此時。
他伸出手,想要安慰赤娜,最終還是收回身邊。
兩人再無對話。
林火轉身離去。
夕陽拉長兩人身影,卻是再無交集。
“林火!”赤娜最後,將林火叫住。
林火停下腳步。
赤娜頓了許久,終於出聲,“你要想清楚,冀國這次,究竟是誰獲利最多?”
林火皺眉,並未答話。
他便這樣走了,狄軍之中,未有人攔他。
出營之時,他見到那伯格,站在遠處,對他捶胸額首。
可林火的心思,已經全然不在其上。
他走出營帳,牽了戰馬,奔向遠方。
渡鴉,便在遠處樹下等他。
兩人並肩而去。
渡鴉並不說話,只是靜靜陪他,默默前行。
月升時候,林火回到藏身之處。
他們約有千餘人,藏身於山林之中。他已派出斥候,瞭解過周遭情形。
揚獍不負所望,果然沒事,他還糾集了北境兵力,準備將狄軍趕出國土。
林火便讓斥候聯繫揚獍。
現在,他就需要等待,等待揚獍前來。他便將呂玲玲與這些冀國甲士,冀國百姓交到揚獍手中。
之後,他又作何打算呢?
他不知道。
他已想不清楚,此時此刻,只想閉上雙眼,癱倒在地。
太累了。
身心俱疲。
可他剛剛躺下,赤娜話語便涌上心頭。
誰,獲利最多?
難道,冀國此處,不止馬明一名奸細?
思慮紛擾之時,帳外有人呼喊,“林少俠,揚獍公子人馬,就在山下。”
林火驟然起身。
面上變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