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似亮未亮。
清晨時候,昌隆城中一片寧靜,許是還未到時候,城池內外,皆在無聲之中,多數人還枕着夢鄉,享受最後一絲慵懶。
偶爾能見到早起的小販來回穿梭,也能聽聞幾聲犬吠雞鳴,這些聲音,反倒讓悽清道路,顯得更加安靜。
有一小販突然覺得面上一溼,揚起腦袋,朝天空望去。
一滴,兩滴,三滴……
雨珠溼了青磚。
“唰啦啦”的雨點傾瀉下來。
早起小販們低聲咒罵着,急匆匆收起吃飯的傢伙事兒,
不一會兒,就連這點人影也散得乾淨。
只留下雨落青磚沙沙響,雨敲厚瓦叮咚脆。
長街上轉瞬之間,便見不到了人影。
原本想要看着公主出嫁,湊湊熱鬧的人們,也在雨幕之後望而卻步。
卻在此時,有一道人影從長街盡頭緩緩行來。
白色油紙傘遮住面目,腰間刀劍牽扯着白色衣袍,前飄後蕩。
他一步步邁步過來,走得穩當,就像是要將腳下青磚,一塊塊細數清楚。可是行到半路,他卻突然停下腳步。
那人似乎是扭過頭去。
順着他目光,便能見到街邊店家外有一傘筒,裡面橫七豎八放着不少雨傘,看那樣子,應當是一家修傘的商鋪,屋外放得那些叫做“濟民傘”。
這些傘基本都是壞的,丟在屋外,便是方便誰有需要,便能自行取走。也算是行善之事。
撐白傘那人,目光定格在其中一柄黑色油紙傘上。
他走到傘筒旁,將手中完好無損的白傘收起,插入筒中。他又從那筒中,取出了那柄黑色油紙傘。
“嘭”的撐開。
黑傘支架斷了兩個,傘面便塌了一角。
新傘換舊傘,那人反倒是心滿意足一般,撐着黑色破傘,重新步入雨中。
他便這樣順着長街,一步步朝前走着,最終消失在長街盡頭。
與此同時,王宮大門開啓,一輛馬車從中緩緩駛出。
微光從那馬車縫隙中鑽入車內,隱約能夠見到,車中武夢鳳冠霞帔,在微光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可她嘴上明明點了鮮豔硃紅,整個人卻如同死了一般。
她端端正正坐着,像是一尊玉雕美人,又像是一個精緻木偶。全無生氣可言。那瞳孔明明望向前方,可偏偏找不到焦點,就像是失了魂魄。
雨珠落在車頂之上,傳來“颯颯颯”的聲音。
武夢緩緩擡腕,就像是想要去撫摸那些雨聲。
突然馬車外穿了一串馬蹄聲響,馬車一晃,停了片刻,隨後繼續前行。
武夢便像是受驚的小獸,將手掌收了回來。
車簾被人掀開,露出一張熟悉面孔。
那張俊俏面孔,曾經與武夢談笑風生,如今額角那個“犬”字毀了一切。
山師陰騎馬與馬車並行,他朝車內望了進來。
武夢眼中終於有了變化,她扭頭望着山師陰,更是望着那個“犬”字。又是憐惜,又是愧疚,更是不解。
“你不該拿那種眼神看我。”山師陰輕聲說道,“現在是你身處牢籠。”
武夢看了山師陰一眼,“我身在牢籠之中,你卻是心在牢籠之內。”
那個“犬”字,不僅是破壞了山師陰面孔俊美,更是將他的靈魂,撕扯得四分五裂。
山師陰伸手摸了摸額角,冷冷一笑,“怎麼,你可憐我?”
武夢收回目光,低垂下頭,“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
山師陰沉下面孔,“與你無關,是我醒悟得太晚。我原本便不該對這世道抱有什麼幻想。”他突然笑了起來,“現在還好,我醒悟得不算太晚。”
武夢咬住嘴脣,她如何看不出來,山師陰是在強顏歡笑,“紅袍兒,你不要這樣,丹霞姐姐是我害死的,你不要這樣作踐自……”
“閉嘴!”山師陰突然喝罵出聲,“你有什麼資格叫她的名字?”
武夢閉緊雙脣。
山師陰面色鐵青,眼中似有火燒,“紅袍兒已經死了,現在這世上只有山師陰,孤家寡人,山師陰。”
武夢越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沉默。車外光景,已經到了躍馬橋上。
山師陰扭過頭去,望向西江深吸了一口氣,算是將情緒平復下來。他冷冷看了武夢幾眼,繼續說道:“你可知道,爲什麼出嫁的日子會被提前?”
武夢心中隱約有個想法,但是她不願說出口來。
山師陰看到她面色變化,冷冷一哼,“你猜的不錯,那個傻子來救你了。”
武夢渾身一顫,低聲說道:“不可能的。”
山師陰見到她失神模樣,面上浮現出惡意笑容,“爲什麼不可能呢?他對你怎樣,只怕你比我更加清楚。更何況,你心裡難道不是在期待此刻?”
武夢雙手捏緊嫁衣下襬,眼神恢復往昔英氣,“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陷阱,林火他雖然天真,但他不是蠢貨。”
山師陰面上惡意更甚,“衝冠一怒爲紅顏,男人爲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武夢依舊搖頭否定,“我和他之間,除了殺父之仇,再無其他。”
山師陰哈哈大笑起來,“你便是一直這麼欺騙自己?”
武夢就要張嘴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話語的反駁,在此刻如此蒼白無力。
人天生便會撒謊,最喜歡欺騙的還是自己。
可謊言,即便說上成千上萬遍,依舊是謊言。
武夢扭頭望向山師陰,“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可是你兄弟!”
“兄弟?呵!”山師陰面色發寒,那抓緊車框的手指微微發白,“我已經一無所有,我低聲下氣地求他留下幫我,可是……呵……他選擇了你。”
武夢低下頭去,她驚覺自己心底竟然有一絲歡喜。
“說不出話了?”山師陰低聲笑着,似是嘲弄。
只是這笑聲,是在嘲笑武夢,又或是在嘲笑他自己?
山師陰繼續說道:“他既然選擇了你,那我和他之間,便再無情義可言。他註定要成爲我的進身之階。就像你,註定要爲大燕‘獻身’一樣。”
武夢迴過神來,突然想到此事之中蹊蹺,“你既然要害他,明明可以派個假人呆在車裡,可你爲何……”
山師陰嘿嘿冷笑,“大軍或許困不住他一人,但是卻能困住兩人。”
武夢心中一驚,她立即明白了山師陰的意思。
若是憑藉林火實力,說不定便能從亂軍之中殺出一條生路。但若是帶上武夢,林火還能殺出重圍?
武夢擡頭要望向山師陰,她還未來得及出口質問,山師陰突然拋出一物。
一根金簪“叮噹”滾到武夢腳邊。
武夢看着那根金簪發呆。
山師陰聲音又傳了過來,“爲了防止你自盡,你身上物件早就被搜刮乾淨。不過呢,我畢竟心存善念,所以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武夢擡頭去看山師陰。
山師陰嘴角浮現微笑,那笑容卻令人心底發寒,“第一,拿這金簪自盡,你既然死了,林火便有機會殺出重圍。第二,乖乖做你的誘餌,然後害得林火死無葬身之地。”
他挑動雙眉,淡淡說道:“在我看來,這選擇很簡單,不是嗎?”
說罷,不等武夢迴應,山師陰便放開了車簾,抽身而退。
馬車繼續行進,速度不快不慢。
時間是那樣難熬。
武夢靜靜望着那根金簪,久久不曾挪動。她心中天人交戰,腦內不斷浮現出山師陰對她所言,也不知馬車走了多遠。
她只知道,道路漸漸顛簸起來,而雨珠落在車頂的聲響,變得更加密集。
雨越下越大。
武夢卻突然想起一件件往事。
她與林火在紅楓之中初見;在萬兵冢中生死相依;在洗硯湖星海之中緊緊相擁;在上至城夜煙火之下許下誓言;又在嶽山之巔,恩斷義絕。
命運就像是一根看不到的線,將他們兩人捆綁在一起。
她當然可以不管林火的死活,畢竟林火是她的殺父仇人。
更何況,即便是出嫁南方,雖然不得自由,但是隻要活着,便還有機會。
活着,便還有機會?
想到此處,武夢突然苦笑搖頭。
誰不願活?
山師陰不正是這麼想的嗎?
戴罪而活,死爲解脫。死亡,何嘗不是一了百了?可是比死亡相比,揹負着那些悲愴活下去,卻更需要勇氣。
武夢突然有些明白,山師陰爲何將這金簪留給她了。
他或許是要證明,誰都有可能步入黑暗之中,有的時候,只需要輕輕一推。
可惜……
武夢突然笑了起來。
她想起了林火在她面前的那些窘迫模樣,想起了自己做得那些難吃糕點,只有他一人願意全部吃下肚裡,想起了他牽着她的手,走在大街之上。
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陰謀詭計,沒有爭權奪利,唯有對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山師陰啊。”武夢將手伸向那支金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啊。”
就在她手掌觸及金簪那一刻。
馬車突然停滯下來。
她突然聽到一聲清脆聲響。
“叮噹~”
那聲響穿透雨幕,穿透距離,穿透時光,迴盪在武夢耳畔。
她突然難以抑制自己,眼淚奪眶而出。
武夢瘋了一般,掀開馬車車簾,極力遠眺。
越過面前刀槍,越過數千甲士,越過雨簾,越過光陰。武夢見到那支黑油傘,立在道路盡頭。
傘下少年身穿白衣,腕上繫着兩根紅繩,繩上鈴鐺搖晃。
“叮噹~”
當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
武夢捂住嘴巴,望着那道身影。
林火對着武夢綻顏一笑,溫暖得像是和煦陽光,“南柯,我來接你啦。”
武夢終是跪坐地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