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秋季,當往南的季風颳起,天氣也便涼爽下來。
當年何離重新到泉州之後,悄悄的將凌清羽和他們初遇的那一片海堤都買了下來,要求以後無論怎樣都不能改變那裡,丁冬便在離那裡沒多遠的地方修了一個五進的大宅院。
丁冬常年跑海,主院便一直是丁步東住着,爲怕老人家寂寞,丁冬又收養了好幾個孤兒陪在他身邊,等年紀大了些,便連同自己親兒子一起帶上船,然後再收養幾個小的陪老爺子,院子裡倒是一直熱鬧不冷清。
這幾日更是熱鬧得雞飛狗跳。
因爲,我們來了。
我本是不想帶這麼多人來的,爲什麼從剛開始的悄然出行,變成了這麼一個龐大的隊伍呢?
丫頭走的前幾日,我就已經察覺她要走了,她的身體已經衰弱到一日裡清醒的時間都不多,更糟糕的是她已經一點求生的願望都沒有。
拼命的工作,身體損耗那麼大,卻不再要任何新的男人,就算是夜魄,也控制在他能承受的範圍。
我能理解她,那一年,葉十一死在她懷裡,讓她心裡最後一點慰藉也沒了,而夜魄那小子太笨,只會什麼都順着她。
看着她那樣的衰弱下去,我很心痛,我罵她打她求她,我說難道這個世上只有那些男人愛她嘛?我呢?我算什麼?你就不能爲我活下去?
是啊,我呢?丫頭,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醫穀風景很美,地方很大,可是自小我身邊只有常年沉醉在研究之中的師傅,直到我成年,我才知道,師傅就是父親。
母親是一個前來求醫之人的妻子,那人是當時江湖上有名的俠客,可是對自己妻子並不好,因爲,他有一個紅顏知己,一個嫵媚美豔的****女子,母親是他自幼定親的妻子,因爲母親家族的勢力,他無法拒絕這門親事,可是成親以後卻一直冷淡着母親,連洞房都沒有過。
爲了那個紅顏知己,俠客和人決鬥之時受了重傷還中了奇毒,母親送了他到醫谷,以自家珍藏的醫谷令牌求父親施以援手。
父親救了那俠客,見那俠客底子好那奇毒又的確少見,一時手癢,將那俠客研究來研究去,一治治了十幾個月,然後,父親和母親相戀了,還有了我。
依照父親的意思,是乾脆將那俠客治死算了,可是母親心善,想送了那俠客回去,同時要個和離書,然後正經的和父親在一起。
可是,母親送了那俠客回去後,俠客卻說母親懷着的孩子是他的,將母親關了起來,說就算母親死在他家也不會讓母親和父親在一起。
母親在那俠客的百般虐待下依然保住了我,然後在生下我後就難產而死,那時候父親久候母親不歸尋了來,卻只見了母親最後一面。
父親毒死了那俠客全家人,帶着我和母親的屍體回了醫谷。
父親不會帶人,更不會哄小孩,好在我從小非常乖巧,父親給我什麼玩我就玩什麼,醫谷裡能有什麼?父親自小給的最多的就是各種藥材,不到五歲,我就已經將那些藥材給認了個遍。
父親寡言,一日裡難得說一個字,弄得我到了7歲醫書都能讀,卻不大知道說話,然後有一天父親帶回來了一個孩子,那便是阿蔥。
阿蔥性子很是活波,聽說在外面是人見人愁,偷雞摸狗,巧言令色,他是孤兒,爲了活下去,什麼壞事都做過。
話癆的阿蔥讓我的生活變了個樣子,我開始學着說話,學着阿蔥喊父親做師傅。
記得第一次喊父親做師傅的時候,父親愣了半晌,然後嘆着氣摸了摸我的頭。
又過了幾年後,石方找到了醫谷,在谷口跪了三日三夜求父親收他做徒弟,那時候我情竇初開,谷口忽然出現一個長得如同修竹一般的清俊少年,心裡便如同小鹿一般的亂跳,便纏着父親收下了石方。
隨後那幾年,是醫谷最熱鬧的幾年。
可是,再熱鬧也不過我們四人,而且,父親會帶着阿蔥和石方出去行醫,卻每次都將我留在了谷裡。
我只能更加無聊的研究醫術,然後就是等着他們回來給我講外面那些好聽的故事。
聽多了故事,看多了話本子,我決定主動對石方出手,可是沒想到反而將他嚇跑,然後阿蔥也因爲偷看我洗澡被父親暴打一頓後趕了出去。
谷裡又只剩下我和父親。
然後,父親去世了,他去的非常突然,只留了一封遺書,說去找我母親,就把自己埋在了母親墳裡。
父親說他對不起我,可是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也不想母親繼續孤零零的一個在下面等他,所以他要去陪她。
然後,他留了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醫谷。
我茫然失措,收拾了東西想出谷,然後發現我連出了谷後往哪裡走都不知道。
我只能又回到谷中,研究着醫書看着阿蔥留下來的話本子,然後有一次,我在谷口碰到了採藥的一個農人,我跟着他出了山到了他們的村子裡,我幫他們治病,幫他們療傷。
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到了那村子,我學醫那麼多年,做的人體試驗卻只在他們三人身上試驗過,現在有這麼多人給我試驗,別說能和人交流的興奮,就這一點都讓我高興不已。
人越來越多,然後,來的那羣人就不是求醫的,而是想要我命的。
那些人是俠客的朋友,隔了二十多年前來幫俠客報仇,無非是因爲阿蔥他們惹不起,而我只是個沒有任何武藝的女人。
可是他們明顯忘記了一件事,阿蔥的那些毒術在最開始都是我代父親教他的,我正興奮的想試試一直沒有實踐過的新毒藥,阿蔥來了。
他帶着的那個男人將那些人全部殺掉,血流了半個村子。
我嚇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殺人。
那男人叫天一,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當時武林裡很有名很厲害的人物,那時候我是有些怕他的,可以那麼冷酷的眼都不眨一下的殺那麼多人……
不過他對我怎麼都算有救命之恩,何況還有阿蔥在旁邊幫腔,我便帶了他們回到醫谷。
他帶着那個叫燕舞的女孩子身上的症狀很奇怪,我費盡了心思都沒有找到對症的法子,當然,我也有些不恥,那女孩都那樣了天一居然還對她做那事。
雖然,我很單純,雖然我不懂世事,但是我看的書足夠多,婦科甚至都算是我的拿手科目,我當然知道那種事是什麼事!那種聲音代表了什麼!
何況還有阿蔥那臭小子通紅着一張臉神色閃躲的做旁解!
燕舞死了,她剛斷氣,抱着她的天一就將劍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殺人,雖然天一殺的是自己,卻也叫我震驚。
我看了那麼多的話本子,想象了那麼多年,只在那一刻,才明白情至深處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我原諒了父親。
阿蔥賴在了谷裡,我也沒有趕他走,他時常帶我出谷去玩耍,因爲找他的人太多,我們只能帶上那面具,我以爲我的面具已經做到化境,出去的時候根本就沒人認得出。
我們出去了那麼多次都沒有被人發覺。
可是石方卻一眼就認出了我們。
石方變老了很多,再不復當年那清俊少年,卻更帶了一股子成熟男人的味道,不過,那時我對他已經不感興趣。
石方帶來的那幾人,纔是讓我覺得興奮的原因。
我見過天一,原以爲那就是世上最冷酷最癡情的人。
可是我見到了燕三。
燕三身上的那些傷痕可以說是驚心動魄,我簡直不能想象,受過如此多傷的人,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那一天,我給燕三排毒,我知道那種法子病人會有多痛苦,而且,當時我頑皮,甚至還偷偷加重了一些手法,我暗自得意的想着,被石方一再稱讚的鐵漢只怕也是頂不住,若是他慘叫出來,我不會小看他,但是可以去消遣消遣下石方。
可是燕三硬是頂住了,就連****都壓在了喉嚨裡,我不忍,我讓他叫出來,我說,這樣對他排毒也有好處,可是,他說,丫頭在外面。
所以就算痛得要死,就算他將自己嘴脣都咬破,木桶的邊緣都被他捏成了碎片,他也一聲不吭。
他怕丫頭聽得他的痛呼更加擔心心痛。
丫頭在外面,她一直在外面徘徊,燕三出去之時,只怕腳都軟成了一團泥,可是他卻硬撐着沒有讓我扶,直到走到丫頭面前倒入了她的懷中。
起先我只是好奇,好奇是怎樣的女人才會讓燕三那樣的男人爲她做到那種地步。
人說好奇害死貓,因爲好奇,我,交到了相交一輩子的知己好友,卻也爲了她擔心傷心了那麼多年。
我跟着她出了谷,我跟着她去了黑水關,我跟着她去了汴京,我跟着她下了江南,我跟着她走過了許多地方,我看到了各種以前想都沒想過的風景,我享受了以前只在話本子裡看到的奢侈生活。
我看着丫頭一步步的艱難向前,我甚至,已經習慣了死人。
從燕三開始,一個個與她真心相愛的男人,死在了她的懷裡。
那樣的悲傷,那讓她後面哭都哭不出來的悲傷,我感同身受。
葉十一死後,丫頭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封了十二君,罵她的人說她不知廉恥,將那些名留青史的名臣名將封做了自己的夫君,讓死人爲她自己臉上貼金。
他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丫頭和他們之間的故事,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知道程嘉爲何而死,不知道孟蘇何離趙吟風爲何而戰,不知道葉十一爲何會從那單純的少年變成了那樣暴虐的羅剎王,更不知道那讓他們擔心害怕的夜魄最後一定會跟着丫頭一起走。
她打造了一個繁華盛世,豐衣足食,夜不閉戶,無數人的命運因爲她而改變,鄉間村裡很多人爲她塑像爲她點上香火。
沒有人會去想,她究竟爲此犧牲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