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凌的一句話, 讓在場三人紛紛動容。最好亦是最糟的劍,他既肯說就表示看出了端倪,小樂心中一喜, 連忙問道:“什麼意思?”
天魔凌道:“吹可斷髮, 刃薄而無傷, 滴血無痕, 的確是上品, 至少是我平生僅見。”接下去卻沒說。
墨龑揚了揚眉,“何爲最糟?”
天魔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的朋友?”
“呃……”小樂點頭, “是。”
“外魔界一別,想不到今日還能相見, 想來, 我們也算有緣了。時隔三日尚且刮目相看, 何況這數月之間,你的成長令我驚訝。”
小樂正等着他繼續說天魔劍的問題, 哪裡想到他的話題轉得這麼快,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只好笑了笑,道:“之前多謝凌大哥一路保護,我也一直很想到林波來拜訪, 怎麼不見音大哥?”
天魔凌的眼底閃過一絲波動, 隨即又被笑意掩蓋。“音身體微恙, 尚在休息, 也許入夜之後才能醒來, 現在恐怕不太方便。”
小樂隨意地應了一聲,心中一動, 莫非,他在暗示什麼?狐疑地看過去,卻只見到那雙燦金色的眼瞳裡閃動着笑意,可惜無法一望到底。
“大師,你好像還沒說這柄劍如何糟糕?”伊楚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軌。
天魔凌沒有直接回答,身體驟然一動,長袖掃過伊楚與墨龑二人,沒有殺氣但足以將兩人推出門外。兩人還要飛身而入,卻聽天魔凌道:“所謂好與壞,不過在於人心,在得到我的答案之前,我希望你能問問自己。”語畢長袖一揮,結界頃刻間消失,小樂不由自主一個激靈,恍如夢醒。
“小公子,小公子?”
小樂茫然地轉頭看去,卻是那少年去又復返。屋內依舊熱氣逼人,眨了眨眼,又哪裡有天魔凌。心下一驚,剛剛的一切竟然已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真實,想到這裡連忙向外望去,見那兩人也是一副略帶驚訝的表情看着他。
心思一轉已明白了八分,也許從他跳下馬車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被捕捉到了心思的波動。或許是真,或許是幻境,只是這瞬間波動的氣場竟然與心魔幻境格外相似。
“你沒事吧?”少年略顯擔心地看着他。
小樂乾笑了兩聲,道:“想事情想得入神了,抱歉,我家公子的劍……”
“在這裡。”少年將一個小包裹放在小樂手上,沉甸甸的。那包裹用的是暖色的綢緞,不過兩指長,一節燦金色的穗子垂落下來,華麗又炫目,倒是與墨龑的個性很配。
小樂打開包袱一看,卻是一柄金色的短劍,劍柄與劍鞘雕刻得極爲細緻又鑲嵌着滴水精石,流光異彩異常奪目。
果然是暴發戶喜歡的東西……小樂嘴角抽搐。
少年看見小樂眼睛發直,略帶自豪地介紹道:“別看這柄短劍很像裝飾品,我家大師的手藝絕對一流,即使是不適合打造兵刃的純金也一樣能做到削鐵如泥。”
小樂的臉上又掛下三條黑線,徹底無語了。竟然是純金的……大概整個魔界也只有那個暴發戶纔會想到用金子鑄劍吧。
“大師還說,金子華貴不適合戰場殺戮,鑄成短劍更符合主人的身份,而且還可以送給喜歡的姑娘,防身又定情,一物多用。”少年還在自顧自地說着,小樂已一臉無力地垮下雙肩,自此對某黑龍的審美觀徹底不抱任何希望了。
拿着短劍出了鐵匠鋪,再回頭望去,依然沒有看見天魔凌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心下雖疑惑,卻也知此行尚有收穫。
馬車裡傳來墨龑慵懶的聲音,“大師的能爲在下頗爲景仰,不知何日有幸可邀大師共飲。”
少年緩緩一禮,道:“回公子,大師雜務纏身,近日未曾現身,若有拜帖小修可以代爲轉交。”
墨龑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罷了,下次吧。”語閉不再停留。
將馬車停在偏僻處,三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一肚子的疑問。
“他沒傷到你們吧?”小樂抓住伊楚的手探了探脈息,一切正常。
“以爲對方是友非敵,沒想到他會有此一招,果然還是太大意了。”墨龑難得地自我反省。
“凌大哥不是敵人。”小樂篤定。
伊楚沉思了一會兒,擡眼看向小樂道:“我只是很奇怪,他似乎什麼都知道,爲什麼不告訴你,還要你自己思考?況且天魔劍沒有靈性你我皆知,還有什麼可思考的?鋪子是他自己的地盤,竟然也要做得如此隱秘。”
小樂把玩着手中的短劍,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掌心,“凌大哥是個做事極爲小心的人,或許,他覺得此番會面不益被他人知道,也或許,是有什麼苦衷吧。”
“意思是說……”三人對視了一眼,知道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至少要先調查一下那個少年學徒。
在城中隨意地走了走,不着痕跡地打聽到了許多關於鐵匠鋪的傳聞。原來那少年名叫小修,是十幾年前鑄劍師在路邊揀回的,少年早就仰慕鑄劍師的能爲,因此鐵了心要拜師,誰想到天魔凌也是個固執的人,說什麼也不收。少年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打動天魔凌,卻每兩個月都要試一次,兩人鬥法倒因此成了城中人茶餘飯後的消遣。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年前,天魔凌不知何故正式收了他做學徒。
故事不復雜,但是很長,講述的人每每說到少年爲得到天魔凌的認可而花樣百出,都會說得津津有味。小樂聽到精彩之處也撫掌大笑,心中卻感慨,這少年,當真聰明。
逛得乏了,三人便進了一家茶館。那茶館裡有說書先生正在講故事,竟是座無虛席。
“咦,今天有意思,到哪裡都能聽見故事。”伊楚輕笑。
“不就是魔界上古傳說麼……”墨龑掏掏耳朵。
“幾位客倌不是本地人吧?”店小二臨時搬來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道:“今天講的和平日不同,大家都是來聽新故事的。”
“哦?什麼新故事?”
“我們這茶館是林波一大特色,平時雖然也會說些上古傳說奇人異事,但說得最多的還是我家師爺的破案經歷。這不,昨天師爺又破了一起謀殺案,先生改成了本子,劇情精彩着呢。”
“師爺?”小樂一愣。
那小二一臉驚訝,“客倌您不會不知道吧?林波城主最得力的屬下,城裡最有名的九方師爺。”
正說着,說書先生再次出現在臺上,止語一拍,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今日咱們講的是一樁離奇案件……”
花白鬍須的說書人講述着詭異多變的案件,小樂三人在下面認真聽着,故事雖有虛構,但那名喚九方的師爺斷案手法卻令人欽佩,直聽得衆人驚歎峰迴路轉,待故事講完,也久久無法平靜。
小樂低頭呷了口清茶,摸到懷中硬邦邦的,是墨龑的金劍,於是隨手遞了過去。
墨龑好像還在回味着劇情,隨意地擺了擺手,“你收着吧。”
金色的穗子在眼前晃過,伊楚猛地伸手握住,頓時燦金的光華引起了周圍人的側目。“做得好精緻,看不出他那樣的一個大男人可以做出這麼細緻的東西。”
小樂隨手拔出短劍,刺目的光合着劍本身的氣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效果,不是銀兵鐵器那樣陰森的寒,而是,冷得溫柔。
天魔凌,不愧是魔界最優秀的鑄劍師,能將金屬的本質與劍的氣質糅合得如此精妙,當真歎爲觀止。
劍刃在指腹上一劃,血珠滾落,沿着劍身滴下落在藍色的袖口上,一瞬間,小樂感覺到了,劍的波動。
劍有靈,但是更重要的,是劍的心,劍與主人同生共死的心。
“笑笑,你這是幹什麼?試劍也不用這樣啊。”伊楚心疼地拿過他的手。
“我懂了!”小樂猛地站起來,將短劍還鞘收入懷中,然後拿起天魔劍便衝出了茶館,留下伊楚與墨龑同時一怔。
“笑笑——”追出茶館才發現,那抹天藍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街上,竟飛身而走。
黃昏時分,彩霞漫天。
幾個起縱落入鐵匠鋪的後院,空中飄蕩着淡淡的檀香之氣,推門而入,天魔凌正沏茶等候。
“請。”關注於眼前的香茗,天魔凌隨手示意了一下,爲兩人各倒了一盅。
小樂沒動,過於激動的情緒讓他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但是心靜如水。
“想好了?”過了許久,天魔凌緩緩地擡起頭來,“那麼告訴我,你如何看待你的劍?”
小樂將天魔劍放在案上,認真地道:“不是所有的劍都有靈性,但是劍一定會有與主人同進退的心,這取決於使用者對劍的信任和託付,凌大哥所說最糟的劍就是在於此吧。天魔劍雖利,但於我不信任,或着說,劍的心不在這裡,所以他的力量無法完全發揮。”
小樂緊緊地盯着天魔凌的表情,等待他給予答覆。然而天魔凌只是品着茶,不承認,也不否認。
“凌大哥?”
放下茶盅,天魔凌的表情格外的嚴肅,拿起天魔劍細細地撫摸着,然後劍尖一抖,點在小樂的肩頭。“你說得不錯,你的劍雖然比任何劍都要鋒利,但也比任何劍都要脆弱,因爲,靈魂不在,或者說,劍靈早已死了。”
小樂渾身一震,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不,不會的,還有阿蘿,她幫過我。”
“阿蘿?”天魔凌微微揚眉,笑了笑,“這種依靠着前任主人殘留下來的力量才得以存在的信任,你真的需要?”
小樂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嘆了口氣,“信任是可以培養的,但是靈魂若死,還能復生麼?”
“你想讓他復生?”天魔凌靜靜地看着他,眼底如一汪金色的海水,無波無浪。
“對!”小樂點頭。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我是鑄劍師,可以讓劍靈重生,重生與復生不同,所謂重生便是忘記曾經一切從頭開始,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小樂聞此言終於可以確定天魔凌是打算幫助自己的,於是輕輕地笑了,“忘記過去又有什麼好,劍靈復生纔是本色。”
“即使,劍靈復生會對你有排斥?”天魔凌執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然後緩緩地放下。
小樂堅定地看着他,道:“如果是你的話,有機會復活你還會選擇轉世麼?凌大哥,我想和天魔劍一心,希望你幫我。”
“噹啷!”一聲響,小樂猛地轉身,卻見天魔音虛弱地靠在門邊,腳下一柄三尺青鋒正泛着陰寒水光。
天魔音只穿着中衣,面色蒼白,看起來狼狽不堪,可是那雙墨藍的眼眸卻與小樂記憶中一樣閃動着熾熱而倔強的光芒。
“音!”
“音大哥?”
同時衝過去的兩人,只來得及扶住他倒下的身體,藍瞳一黯,昏迷不醒。
“怎麼會這樣?”小樂大驚。
天魔凌將音抱到牀上,然後談探了探脈息,深深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爲什麼,小樂覺得他這聲嘆息裡飽含了太多的情感,似乎有無奈也有寂寥。
握住音的手,天魔凌緩緩地擡起頭來,“我會幫你,這世上,也只有我能幫你,但是,我有個條件。”
“凌大哥請說。”
“喚我凌吧,這聲大哥我受不起。”他苦笑着抿起嘴,“音這幾日一直在昏迷,若不是你來他或許根本不會醒。他的生命正在枯竭,我已無能爲力。”
“什麼?”小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牀上虛弱的音,又看了看錶情苦澀的凌,“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言難盡……”天魔凌無奈地嘆氣,“我和凌相依爲命早已心意相通,可是這次的事情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現在這樣我更不能離開,所以,希望你能幫我找一樣東西。”
“是什麼東西?”
“銅鏡,一面由音親自打造的銅鏡。”
小樂點頭應下,天魔凌又道:“我把這一切交給你了,天命也好人算也罷,救得迴音的命我二人便爲你赴湯蹈火,若救不回也是天意,你也不用自責,只不過劍靈復生是不可能了。鑄劍師本是我二人共有的稱號,少了任何一人都不再完整,所以到時候劍靈重生也只有一半機率。”
小樂心中黯然,話已說到這種程度,再不明白就是傻瓜。天魔音要是救不回,只怕天魔凌也不會獨活,是怎樣的相依爲命才能培養出這般生死相隨的情感?有些悲涼地笑了下,小樂將手覆在兩人手上,“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到,但不是爲我自己。在我心裡,一直把你們當作朋友,爲你們兩人我絕對不會放棄。”
“朋友麼……”天魔凌笑了笑,眼神多了幾分難解的溫柔。
與伊楚墨龑一起回到琪府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馬車在駛入琪府之前有一頂四人擡的轎子從府內出來,下人們都必恭必敬,看樣子是個有地位的人。
伊楚將馬車趕到一旁,讓開了門前的路。那頂轎子吱嘎吱嘎地從馬車旁走過,小樂好奇地撩開車簾看過去,一陣寒風吹過,將轎子側窗的紗簾掀起,燈下露出一張年輕公子的臉,水琉璃色的眼,悠閒、恬淡。
“嘖,倒是個美人。”墨龑說完,便看見小樂像看着怪物一樣看着自己,“怎麼,我說得不對麼?”
小樂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自言自語道:“奇怪,也沒發燒啊,怎麼學得和沉星一樣了?”
墨龑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依舊看着那轎子遠去的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