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戲劇與人間不同, 沒有那麼多繁雜的派別,表演方式更接近於歌劇與話劇的結合,因此小樂理解起來也沒什麼障礙。
端起酒杯淺酌, 眼角的餘光打量了一旁的花落痕, 小樂心知這場戲別有用意, 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究竟站在哪一方。
察覺到小樂的目光, 花落痕微微一笑, 道:“戲是好戲,君上不妨放下一切,做一個絕對的旁觀者。”
小樂笑而不語, 倒是一旁跟隨的文官有人笑了笑,道:“早就聽說城主是個才女, 這接風洗塵之戲想必不會讓君上失望。”衆人紛紛附和。
戲開場, 衆人都靜了下來, 原本以爲會是那種喜慶氣氛的劇目,結果一直看下去, 小樂的面色越發凝重。
那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很簡單也很俗不可耐,甚至,像瓊瑤小說那樣又虐又狗血。富家的小姐獨自外出旅行,穿過花夜城的結界進入了極地。在極地荒蕪的大地上, 一直被囚禁於牢籠的少女找到了自由。然而鬼族對異族一直很排斥, 見了如此美麗的女子便生了歹念, 強迫、逃脫, 在最絕望的時候, 她遇到了命定的那個人。
愛情總是來的出其不意,然而又美妙得讓人無法放棄。少女愛上了那個青年, 不在乎彼此的身份地位,不在乎彼此是否有未來,就那樣不顧一切地付出了全部的愛情。
一個是血魔名媛,一個是鬼魔才子,血魔與鬼魔是世仇,兩人的愛情違背了彼此父輩的願望,愛,變得痛苦而艱辛。
“傻丫頭,你難道想一輩子留在這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少女的父親大怒,不顧少女的哭喊強行將她帶離了極地。
“不——我要和他在一起,永遠——”少女聲嘶力竭地哭喊着。
“放開我!放開我!”青年也被家人用繩索束縛,眼睜睜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遠去。
小樂已經可以預料到,這是一個怎樣的悲劇,然而若一切就此結束,也許不會更可悲了。
“放我出去,爹,女兒這一輩子只嫁他一人。”被囚禁的少女誓不妥協。
“他是鬼魔!丫頭,鬼魔殘暴無情,你怎麼就看不開?”苦口婆心,仍是換不會那已經付出的真心。
“鬼魔又怎樣?我愛他,即使天地不容,只他有情,也就夠了。”
小樂一聲長嘆,看向花落痕,卻發現她眼角一滴淚,落在杯中,無聲無息。
簾幕落下,這一場結束,只是不知接下來會是怎樣。
“後來,後來怎樣呢?”沉星忍不住問道。
花落痕的目光一直盯着簾幕,過了一會兒才道:“那少女癡情不改,一直等了三年纔有機會再次離家出走,千里迢迢找到那人的家中,等待她的,只有一抔黃土一縷孤魂。”
“啊——”衆人驚訝。
“原來,那男子對她用情至深,任家人如何反對也不改初衷,他父親本就極恨血魔,得知此事之後一怒之下拔劍相向。他一動不動地受了那一劍,苦苦撐了一個月,便去了。”
“少女萬念俱灰,回到家中挽起秀髮,發誓一生不嫁。”
衆人一聽,無限唏噓。小樂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咔吧一聲竟然捏碎了瓷杯,伊楚見狀連忙上前爲他止血。小樂低頭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痕,一時間不知道是爲兩人不能廝守的結局而嘆息,還是爲這注定無望的愛情而傷感。
這場戲,演得很微妙,只讓大家關注了這悲劇的愛情,而忽略了結界內外兩種不同的心情。做爲旁觀者,要完全公正的看待這個問題,或許就是花落痕的初衷吧。
原本氣氛熱鬧的晚宴在戲劇落幕的時候變得格外壓抑,衆人許久都無法從那悲情中解脫出來,小樂也早早地離席。離去之前,看了看那妖嬈的城主,小樂嘆氣道:“城主玲瓏心思,讓人佩服。”
花落痕毫無懼態地直視小樂,道:“君上若能知曉微臣苦心,是我魔界之福。”
其實她又哪裡明白,小樂作爲一個自小就接受辯證法教育的人,對於事物的兩面性有着相對平等的認識,只不過,看了這樣一場戲,認識更加深刻罷了。
對於鬼魔,小樂最初的認知無非就是那幾個月被追殺的逃亡經歷,冷血、無情、反覆無常,這是所有人對鬼魔的評價,但也有那尋求幸福生活的平民百姓,無論是內魔界還是極地,都會有真心人,只是仇視與偏見根深蒂固罷了。
小樂知道,他對鬼魔,瞭解太少了。即使帶着幾個曾經在極地爲官的臣子,那些信息仍舊太過平面化。
“在想什麼?”伊楚將毛巾遞給小樂,看他眉頭深鎖便上前捏了捏他的臉。
“在醞釀一個計劃。”小樂笑道,“今天的戲,你怎麼看?”
伊楚坐在桌邊爲兩人各倒了一杯茶,道:“很悲很虐,城主哭了。”
“你也注意到了?”小樂驚訝。
伊楚挑了挑眉,“廢話,我負責你的安全,怎麼可能專心看錶演。”
小樂乾笑了兩聲自身後抱住他,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水,道:“看城主的樣子,似乎很贊成打開結界,只不過她比別人更謹慎,選了這種進諫的方式。”
伊楚莞爾,“很有效,不是麼?這種愛情悲劇,比家族仇恨、針鋒相對更能讓人產生共鳴。”
小樂悶悶地嘆了口氣,“是啊,雖然劇情狗血,但的確讓我記憶深刻,所以我同樣深刻地反省了一下。”
“哦?”
“還有兩日結界就會打開,按照計劃會有鬼魔的人來迎接吧?”小樂問。
伊楚想了想,從包裹裡掏出地圖,道:“正確來說,鬼魔負責迎接的人會在途中的落腳點等候,如果記得不錯的話,是涼河鎮。”
小樂一聽雙眸放光,“這就好辦了,楚楚,我有個想法。”小樂拉住他的手按在地圖上,“我們微服私訪,以平民的身份,接觸最真實的鬼魔。”
伊楚一聽也覺得主意不錯,於是將隔壁的沉星喚來,三人認真地商量了一番,擬定了初步計劃。
將整個使團全權交給聿平川管理,三人則可以化妝扮成旅人暗中走訪。團隊行進速度本就緩慢,這樣一來三人也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多瞭解一些極地的風土人情,只是整個計劃唯一的麻煩就在於讓誰來假扮成小樂。
既要身材相仿又要作爲魔帝處事從容,這樣的人臨時很難找到,聿平川親自找了一遍,最終無功而返。
“要是月在這裡就好了……”小樂皺眉嘆氣,“他的紙人化形之術出神入化,複製一個我綽綽有餘。”
伊楚眉宇一動,拍手道:“紙人化形術我也會,交給我好了,到時候絕對給你個一模一樣的你。”
小樂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比月做得更好麼?”
伊楚也賊兮兮地笑了笑,“不一定勝過他,但是也不會太差,其實,子簫的手法也能和他媲美。”
這點小樂倒是相信,畢竟子簫也曾用靈符複製過一個與本尊相同的伊楚。
一切商定結束,三人各自放下心來。接下來的兩天,花落痕並沒有單獨求見小樂,小樂一心全放在伊楚的紙人上,無人打擾也落得自在。待到秋分之日,伊楚果然幻化出了一個與小樂一模一樣的傢伙,小樂伸手摸了摸,真實得嚇人。
“楚楚,我以前太小看你了。”小樂圍着另一個自己轉了一圈,嘖嘖嘆道,“和月做得一樣。”
伊楚眨了眨眼,“當然,我的法術一般人看不出破綻。”
小樂摸着下巴認真地審視了一下,喃喃道:“這手法,和某人真像啊……”
伊楚佯裝沒聽見,將準備好的面具以法術覆在他臉上,除了那雙清澈的銀瞳,眉目已變得平凡許多。隨即又將自己僞裝爲普通人,與沉星一起檢查了一下三人的裝扮與包裹,萬事俱備,只等子時結界開啓。
聿平川帶着假魔帝站在衆人面前,接受以花落痕爲首的官員們熱情的送行。小樂遠遠地看着那個與自己一樣的影子從容地微笑着,越看越相信自己的猜測,於是一把揪過身邊的伊楚低聲問道:“楚楚,別騙我,那傢伙是月做的吧。他在哪裡?”
伊楚竊笑着揚眉道:“怎麼,只有他做得出,我做不來麼?”
小樂無力地將頭靠在他肩上,悶悶地道:“你們兩個合起來騙我,我知道,月一定就在附近。”
伊楚只是笑,不回答。
恰在此時,結界打開,隊伍開始有序地前行。所有商旅只能待魔帝的隊伍完全通過之後才能行動,小樂三人也站在人羣中靜靜地等待。
花落痕送走魔帝,站在結界開口處出神地凝望着另一方土地,漫天飛揚的塵沙打在臉上,帶着絲絲疼痛。
小樂三人從她旁邊走過,女子的目光動了動,對小樂露出別有深意的一笑。“君上亦是玲瓏心思。”
小樂驚訝,“我的僞裝這麼差勁麼?”
花落痕搖頭,“不,只是,眼睛。”
“眼睛?”
“君上的眼睛很特別,即使僞裝的再好也無法掩飾那種自然流露的寬容與清澈,就如同君上的爲人,只要見過一次,誰都不會忘。”她道。
小樂瞭然,想來是自己的個性使然,眼睛騙不了人。於是停下了腳步,沉默着,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那是個真實的故事吧……”
花落痕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但終是悽然一笑,“是。只不過,最終殺死那個少年的人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大哥……”
看見她這樣的表情,小樂心中一動,將事情聯繫了一下,頓時明白了幾分。“故事中的女子,可姓花?”
花落痕一震,隨即幽幽嘆道:“什麼都瞞不過君上。”
小樂看了看她,搖了搖頭,“我只是隨便猜的,那日,看見你杯中有淚。”
花落痕別開眼睛,沉默了許久才笑了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似是不想多談,換了話題督促道:“時候不早了,君上請一路小心。”
小樂走了一步,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故事中的男子,姓莫。”
花落痕倏地擡起眼睛看向小樂,目光裡閃爍着太多的東西,複雜到小樂無法分清。“君上……”
“猜對了?”小樂嘆了口氣,“這世上,對血魔恨之入骨甚至不惜斷了自己手足的人,我想來想去只有鬼魔主莫千秋吧。”那個因汐顏千尋的算計而失去一切的男人,世上最恨血魔之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穿過花夜城的結界,回頭望去,那失魂落魄的女子依然沉浸在往事的憂傷之中,夜風吹起她身上的青紗,層層疊疊,似煙似霧,那樣美豔的一個女子,竟然註定此生孤寂。
“若能讓天下有情人……”喃喃地嘆息着,可是接下來的話小樂沒有說出口,怕聽者傷心。
極地依舊是黃沙滾滾一副淒涼荒蕪景象,時隔數月再一次踏上這片荒漠,小樂心中閃過無數感慨。
午夜的月光清冷地灑在地上,顯得四周更加空曠,遠遠地依稀可以看見魔帝使團的車馬所揚起的塵沙,身邊是一些商旅,陸陸續續向着各自的目的地分散。
夜晚的極地,是極度危險的。那些伺機而動的魔獸在黑暗中盯視着漸漸分散的人羣,在落單的人中找尋合適的獵物。小樂三人早就感覺到了暗處有浮躁的氣息在鼓動,雖然可以輕易離開魔獸包圍的範圍,但是那些法力平平的商旅就慘了。
因爲之前有過這種結伴而行的經驗,三人不一會兒便和身邊幾個商人打扮的男子攀談起來。那幾人都揹着大大小小的行囊,看樣子只做些零散小生意,小樂問起對解除極地結界的看法,均是喜憂參半。
夜愈深越危險,幾人很快便成爲魔獸的攻擊目標。陸陸續續有魔獸偷襲,小樂對於這種事情早有經驗,因此遇見一個輕鬆收服一個,最終因爲伊楚抗議寵物太多而改讓沉星收服,一夜過後,頗有成果。
“我說,你打算改行麼?這麼多寵物不開個勞動力出租公司都對不起這個不眠之夜。”伊楚風涼無比地開着玩笑。
小樂眨了眨眼,道:“給它們一個契約,也好讓它們安心修煉,況且,收服魔獸讓他們去保護行人,這樣不是更有意義。”
伊楚與沉星同時嘆氣,早就知道,他這個性是改不掉了。
清晨,天邊綻放第一抹曙光,三人幾乎一夜無眠。與其他旅人告別,拿出地圖確定方向之後便施展法術,不久趕上了車隊。沒有招呼也沒有停留,三人的身形如飄忽的魅影,很快遁形於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