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 小夜很好。”宮中長廊,月影西移,鸞音面對江雙影, 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江雙影重重地點了點頭, 彷彿是無限信任。
浮華的夜, 宮中難得平靜, 雕花長廊被夜色染上了寂寥, 燭光昏暗,影影綽綽,月光帶着些許曖昧, 灑遍每一處空間。
鸞音笑了:“只是他好恨朕,雙影, 你也恨朕嗎?”
“不。”江雙影搖了搖頭:“我不爲上一代的恩怨而糾纏, 這樣只會徒增更多恩怨, 牽連更多無辜之人。”
“若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想該多好,可惜啊, 他們都是一羣笨蛋。”
玄平帝逝世,將皇位傳於鸞音,引發了蘇太后與盈雪無限的妒忌與野心,一心想要除鸞音而成大業。
玄平帝大敗魏國皇族,下令屠城三日, 以至血流成河, 所以蔚風要落入風塵, 以報仇爲己任, 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 爲的是殲滅玄國。
玄平帝爲保皇室尊嚴,殺害江夜與江雙影親生父母, 又下令誅其九族,使得江雙影寄人籬下,江夜裝傻充愣十幾載,只求殺鸞音以報弒親之仇。
可她鸞音做過什麼?什麼都沒做,一切都是玄平帝所賦予她的。她喜歡笑,喜歡鬧,喜歡放任自己恣意生活,但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玄平帝將皇位傳於她,帶給她的除了至高無上的權利與享用不盡的榮華,更多的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鸞音擡頭仰望星空,繁星點點,一輪弦月高居在衆星辰之間,溫潤美麗,將月光傾灑人間。
這也許就是衆星捧月,但衆星又怎知明月的苦楚?又怎知明月的寂寞……
人說,當一個人仰望明月時,心中思念之人便是她今生摯愛,那麼鸞音此時此刻在思念誰呢?她的摯愛又在何方?
“皇上,你在想他。”江雙影語氣平和,沒有絲毫妒忌,只是完完全全的肯定:“儘管他誘你,騙你,甚至一度想要奪了你的王國,但你仍舊會想念他。”
“哪裡有?”鸞音做賊心虛般飛快地搖頭,而後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也許吧……”
沒錯,她在想他。蔚風……皇子魏……此生摯愛,是互相傷害後的憐惜,是假戲真做後的不捨。
“既是如此,當時你又何苦要刺他那幾支銀釘?”江雙影不解道。
“因爲朕不想要他死。”鸞音淡淡道,語氣有些神秘詭異。
月光將她的輪廓勾勒出來,彷彿一幅優美的畫像,畫中女子如夢如仙,窈窕的一抹身影即將迎風而去。
江雙影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女子,變幻多端,說出的話多半令人不解,許是註定不會屬於他吧……
……
此時,宮內一派寂靜和諧,宮外卻隱含危險與悲涼。
夜色悽清,蔓延到洛冰城的小巷子中,古巷中的一所茅草屋裡,傳來陣陣低聲交談,彷彿壓抑了很久,有些聲音尚帶有哭腔,那是絕望後的語調,聞者傷心。
草屋中聚滿了人,其人各自一襲銀髮。渺小的空間一瞬間被全部佔領,空氣中瀰漫着淚水的鹹味,嗅之有些苦澀。氣氛沉重到難以呼吸,被淚水迷濛了的雙眼裡除了那稻草堆上的人,一切都是模糊的。
蔚風獨自躺在一塊平整的稻草上,血衣被換了下來,換上了一身素淨的衣衫。他早已醒了過來,卻與昏睡時無異。
臉色慘白如紙,銀髮披散下來,襯得那臉孔越發白皙,一雙烏黑的眸子晶瑩剔透,被淚水覆蓋,鑲嵌在消瘦的脫了形的臉上,凸顯着絕望的美麗,我見猶憐。
他此刻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彷彿還未從噩夢中醒來,仍舊沉浸在昏睡前那一刻的痛楚中。
一黑衣老者將手搭在蔚風手腕上,靜靜地試着他的脈搏。
待蒼老的手方一離開蔚風白皙滑嫩的手腕,衆人便圍上來問:“皇子殿下怎樣?”
“說來也怪。”那老者眉頭皺起,捋着鬍鬚道:“皇子殿下中的銀釘竟沒有刺到要害,但憑那女皇帝的武功來看,不可能一劍刺偏。且更爲奇怪的是,皇子殿下似乎從前中過一種□□,經這一傷,把積存多年的毒血放了出來,反倒是解了毒。而那女皇帝似乎是故意繞過要害,刺出的那一劍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麼?”衆人逼問。
那老者躊躇了很久,方吞吐道:“像是有意要爲皇子殿下施針通血解毒……”
“什麼?”人們驚怔,紛紛議論道:“這不可能,那狗皇帝恨死了殿下,恨不得欲殺之而後快,又怎會故意爲他解毒。”
怎料一直呆滯着的蔚風在聽到老者一番話後,眼眸驀地一亮,一瞬間迸發出無數光彩,與方纔絕望的神情大相徑庭。
只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掙扎着起身,不顧衆人的驚呼,直至傷口裂開,血染白衣,也在所不惜。
喘息着從發冠中掏出一張白宣紙,那是鸞音在蔚風昏倒之前放入他懷中的。
紙張因一路奔波而佈滿褶皺,小心翼翼地伸開,只見紙上用緋色胭脂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你當日救音小姐一命,音小姐今日救你一命,如今誰也不欠誰了,我們可還能從頭來過?
字後,用胭脂勾勒了一張甜蜜的笑臉,彷彿鸞音的笑容一直陪伴在蔚風身邊,從未離開。
……
早已冰冷的心在這一刻得到溫暖,彷彿融雪的春日,喜悅自心中流淌而出,一點一滴交匯成無盡的感動。
沒錯,蔚風早年便開始服用一種提升內力的草藥,那草藥藥力極強,乃是深山中一種名爲索命草的植物提煉而成,這種草藥服用過後,會內力大增,練功事半功倍,卻也會因藥中毒素積存體內而減損壽命,傳聞,服用此藥者,一生活不過二十五歲。
彼時的蔚風,除卻報仇,心中再無他物。只消是能提升武功,離復國更近一步,便不擇手段不計後果,讓自己淪爲報仇的工具,以生命做代價完成最後的使命。
而如今……
紙條上的笑臉慢慢在蔚風眼中變得清晰,模糊,而後又清晰,就如同鸞音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真心,我已經捧在你面前了,可惜你看不到。
如今,他卻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原來一切都並未結束,原來鸞音尚且在乎他,關心他,對他有不捨,有憐愛,他們之間的糾葛並不會因此的結束。
狹小的空間剎那間被溫馨充盈,背叛欺瞞,國仇家恨,似乎此刻都不在蔚風的考慮範圍之內,他如今腦海中只是不斷浮現着一句話:我們還能回去嗎?
我們……還能回去嗎?
此毒一解,武功盡廢,二十五歲的詛咒也被打破,他可以有無數載年華去與她共度。但是,真的還能回去嗎?
衆魏國教徒眼見蔚風捧着一張佈滿褶皺的白紙笑到淚流滿面,連身體上錐心的傷痛都感覺不到,心中皆感到疑惑至極。想要棲身上前看看紙張上的內容,卻有不敢,只得面面相覷。
誠然,他們又怎知蔚風這些日子以來,想愛不能愛,想恨又恨不起的痛苦?
算計夠了,恨夠了,蔚風累了,只想放下這一切與所愛之人廝守一生,但當他擡起喜悅的眼眸望向茅屋中的衆人之後,黯淡卻逐漸浮上心頭
人啊人,有時想爲自己活一回怎麼就那麼難?若是蔚風從了鸞音,那這班與之出生入死肝膽相照的魏國族人又該如何是好?
他們自小骨肉流離,與蔚風一樣揹負血海深仇,這麼多年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把無盡的信任甚至於自己的性命都壓在了蔚風肩頭,這座山沉得讓他喘不過氣來,堅持到了如今,終究是無法繼續揹負。
“……敢問皇子殿下,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其中一名年輕教徒小心翼翼地開了口,生怕驚擾了蔚風,在他們心中,蔚風就是他們復國的希望,是他們膜拜的神靈。
“圍場內情況最終怎樣?”蔚風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將紙張重新搓成一團放入懷中,唯恐被人看到。
年輕教徒的眼中瞬間泛起了晶亮:“回皇子殿下,我魏國教徒死傷大半,重傷者也被玄國衛兵抓去做了俘虜,如今所剩……”他望了望身邊幾十個人:“怕也只有我們這些人了……”
蔚風一滯,眼神飄向千里之外。畢竟是一起同生共死過的族人,就這樣因爲他的計劃而送了性命,讓他情何以堪?
“皇子殿下,如今我教損傷慘重,您一定要振作啊!”方纔把脈的黑衣老者激動道。
“是啊,皇子殿下,我們一定要重振旗鼓,還我河山!”有人附和道。
“對!誓死效忠皇子殿下!”其餘人異常感慨,眼中泛起異樣光芒,低聲喚着蔚風,用顫抖的聲音去抒發心中積存的火焰,彷彿經過此次一敗,他們復國的信念更加堅定,可謂是根深蒂固,刻骨銘心,不報血海深仇便誓不罷休。
蔚風耳聞他們的錚錚誓言,頭腦一陣眩暈,喉頭一甜,便抑制不住地咳了起來。
這一咳便止不住了,纖薄的身子劇烈顫抖,一口積血從口中噴涌而出,原本便失了血色的臉孔變得越發煞白,彷彿一抹青煙,隨時都有可能隨風而逝。
“皇子殿下……”
“皇子殿下,您怎麼了?!”
衆教徒登時大驚,紛紛上前查探。
蔚風掙扎着揮了揮手,虛聲道:“我……咳咳,我沒事,你們出去……我想靜一下。”而後便躺倒在稻草堆上,不再言語,只餘一抹消瘦的背影。
衆人只道他是受傷過重,身體虛弱,便很適時地退了出去。
孤寂的茅屋中只剩下了蔚風一人,獨自面對陰暗的空氣,將眼眶中的淚水生生忍了回去。
這裡是衆教徒們費盡周折方纔找到的安全之地,此地處於一處貧民窟中,又靠近深山,因而人跡罕至。
天氣轉涼,偶爾有一兩聲淒厲的鴉鳴。冷風從破碎的紙窗中蕩進,呼呼作響。
蔚風感到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已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身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他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拉來周遭的稻草將自己包裹起來,卻仍舊冷得發抖。
破敗的茅屋遮蓋了大半個天空,光線暗淡,虛弱的身子戰慄在陰暗深處。
與此同時,朝廷的榜文已詔告天下,下令追捕蘇太后與盈雪公主一派的叛黨,將其捉拿歸案者,嘉賞紋銀千兩。
人們開始紛紛尋找叛黨消息,有的是奔着那紋銀千兩而去,有的則是單純的爲了湊熱鬧。
暗無天日的地下密室,陰森潮溼,四面是鐵鑄牆壁,空氣裡飄蕩着一絲髮黴的氣息。
一壺酒骨碌碌滾到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美酒四濺,瓷片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頓時,發黴的氣息與酒氣混爲一體,令人作嘔。
“我們還要躲到什麼時候?!”蘇太后一拍桌子,渾身顫抖。她此刻失卻了美麗的裝束,臉色青白,眼底渾濁,因急怒而消瘦的臉龐黑暗中猶如鬼怪。
“等到風聲過了吧。”盈雪坐在一旁冰涼的地上,舉着酒壺往嘴裡灌:“還好你我早有打算,如今這裡有酒有肉,還能撐個幾日。”她仍舊那一襲淡粉綢緞,髮絲蓬亂,臉色並不比蘇太后好很多,不似往日的華貴柔美,反倒多了些許狼狽的氣息。
“那麼幾日過後呢?”蘇太后目光嗜血。
“幾日過後?”盈雪又將喝了一半的酒壺擲到地面,濺起些許酒滴,她自己則仰面醉倒在地板上,雙眸直愣愣地瞪着漆黑的屋頂:“幾日之後,風聲鬆了,我們便找勒王爺救援,若是能逃到西域去最好,若是逃不掉……若是逃不掉……”她忽的彎起脣角笑了,笑得極爲悽慘,淚水將臉頰打溼:“若是逃不掉,那便任人宰割好了,其實我也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經歷過跌宕起伏,此刻的盈雪突然心如止水,累了,倦了,不想再鬥下去了,醉生夢死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忘記煩惱,忘記名利,忘記他……
“不!”蘇太后瘋狂地吼叫起來,聲嘶力竭,渾身顫抖,暴怒之後的臉色尤爲鐵青:“哀家不會這麼輕易認輸!哀家自幼便進宮爲妃,這期間,踩過多少人,又害過多少人?怎能栽在一個區區的鸞音身上!不,不要!”
盈雪瞥了一眼她的親生母后,若無其事地繼續望天:“母后,你就消停點兒吧,鸞音畢竟是皇帝,事到如今,我也認了,我們鬥不過她的。”
“皇帝?”蘇太后愣了半晌,突地仰天大笑起來,瘋狂的因子一瞬間迸發到密室的每個角落:“皇帝?哈哈哈……皇帝?皇帝又如何?”她惡狠狠地望着盈雪,一字一頓道:“玄平帝也是皇帝,還不是一樣被我害死了?哈哈哈……皇帝有什麼了不起?”
“什麼?”盈雪驚呼一聲,猛地坐起,臉色蒼白如紙,酒意尚醒了幾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蘇太后,良久才顫抖道:“父皇他是被您……”
“哈哈哈……”蘇太后繼續崩潰般的笑着,血光自眼底迸發:“沒錯,每日一杯毒參茶,一個月後,必將魂歸西天,且此毒無色無味,銀針無法辨識,因而是神不知鬼不覺。哈哈哈……雪兒你說,哀家是不是好手段?”
盈雪的心開始抽搐,寒意自心底上升,剎那間籠罩整個心緒。
原來,她的父皇是被她的母后親手所殺,日日一杯毒參茶,僅一個月便了了她在這世上至親之人的性命。
恍惚中,盈雪彷彿回到童年,父皇常帶着她漫步御花園。春花燦爛,碧水微漾,她伸出稚嫩的小手去撫摸軒德帝的龍袍,軒德帝則像人世間的每位父親一樣,將她舉起放在腿上,整個御花園都是她咯咯的笑聲,而那時的鸞音只能待在浮華的寢宮中,孤零零地從窗外望着這對父女。
再恍惚,又似是看到了清逸俊雅的雨汀,晨曦迷濛,他站在朦朧的霧氣之中,笑意盈盈地叫她二皇姐。
如今,這些至親之人都成了陰謀掠奪下的炮灰,白白葬送了性命。
盈雪不清楚這樣做值得不值得,只是覺得心被一隻冰涼的利劍給穿透了。
“皇帝?哈哈……哀家不怕皇帝!”蘇太后將木桌上的酒杯器具一併掃落,目光冷若冰霜:“她玄鸞音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又怎樣?有朝一日哀家有了天賜良機,第一個便叫她鸞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乾彬宮中,鸞音正舉着一碟菜向被捆着的江夜口中塞,忽的打了個噴嚏,心中忙道:完了完了,有人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