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掃過, 樹葉搖搖欲墜，層疊着飄蕩下來，湮滅了林中僵持的二人。
江夜的紅衣更加豔麗了, 與明滅眸色交映出綺麗色彩。經歷了過多生死糾葛, 此刻他反倒是平靜了, 生也好, 死也罷, 他已沒得牽掛。若非夙願未平，他怕是早在家破人亡之際，便赴了黃泉。如今, 忍辱負重走到這一步上，縱使是不幸死在蘇太后手中, 也可算是竭盡全力, 了無遺憾了。
蘇太后勾着脣角笑, 一步一步踩過落葉。
花紋繁複的墨黑裙襬，拖曳而下, 沾了無數塵埃，從上至下是一股子衰敗的氣息。
腳步漸近，葉片發出清脆聲響，破碎在沉重的步履下，毀滅。
江夜擡眼直視蘇太后, 眼見那一張陰森殘豔的面孔前行而來, 目光逐漸飄散開。他心知蘇太后這女人, 外表平淡無奇, 實則武功高強, 深藏不露。自己……不是她的對手。
“江夜，真是許久不見了, 這多年來，你與哀家印象中的那個傻子還真是判若兩人。”直到行至江夜身旁，蘇太后方纔收了笑容，聲音與往日相比，異常滄桑。
“太后殿下誇讚了。”江夜略一挑眉，淺笑答道。
“真是個人物。”蘇太后上下打量他，“能夠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演了這麼多年的戲，卻沒能令任何人發覺，這是何等的心機。”
江夜聞之，眸色一顫，無法判定蘇太后說此話的語氣是讚賞還是諷刺。
“只是你還嫩得很。”她的手指向樹下的頭顱，“斬草不除根，必留後患，你不殺他，等於救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但要是他一轉身，便帶領宮中人來圍捕你，到時，誰又來救你性命？”
江夜滯了一滯，沒有言語。
蘇太后神色裡現出一絲得意，接着道：“江夜，哀家惜你是個人才，如今哀家欲要問你一句，你這多年來，所做這一切，都僅是爲了報復玄平那個昏君嗎？”
“是。”江夜沉思良久，應道。
蘇太后冷哼一聲：“可惜你偏偏鬥不過鸞音那丫頭，如今縱使是從那皇宮大內逃了出來，也依舊只能狼狽苟活，四處逃竄，哪裡還報得什麼仇。”
江夜聞聽鸞音二字，心頭似是被什麼給一穿而過，只颳得鮮血滴滴滾落，灼傷心底。
“鸞音？那昏庸無能的皇帝！我若有她那兵權大勢，又怎會敗於她手？”他情緒激動，兩片薄脣下意識地緊抿：“至於太后您老人家嘛，如今也只能算是個敗軍之將，被那女人四處通緝，咱們都是喪家之犬，你也不必在此五十步笑百步！你若是恨我潛伏在你手下這麼多年，現在大可取了我的性命。”
“哈哈。”蘇太后仰天一笑：“小小男子，年紀不大，生死倒是看得通透，性命二字，這麼輕易便被你給說出了。她上前一步，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雙手，緊壓在江夜頭頂。
那雙手如同黑夜中的鬼爪，寒意自額頭一點一滴流入，頃刻間就遍佈了江夜全身。他感覺自己此時就如同站在懸崖邊兒上，稍不留神，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不過他不怕，所以他笑了：“通透不通透，與年紀無關，只與心有關。”
“哦？”蘇太后疑惑：“那你就這麼死了，大仇未報，你的心過得去嗎？”
“過不去又能如何？”江夜怒吼一聲：“你要殺便殺，囉嗦個什麼？”
蘇太后卻慢慢將手從江夜頭頂移了下來，“殺你，容易得很，只是我卻不想殺你，我需要你與我合作。因爲我們是孤立的，我們的目標都是同一個人，我們需要合作，也沒得選擇，不是嗎？我們共同滅了鸞音那丫頭，何樂而不爲？”
“合作？”這兩個字在江夜腦海中盤旋而過，纏繞成一團，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憑藉蘇太后的實力，即便是現如今落了難，也不需要與他這個毫無用處的人來合作。她……圖的是什麼？
“想知道你對我而言，有什麼價值嗎？”
“你想跟我合作，那我自然是有過人的價值。”江夜警惕道。
“不錯。”蘇太后讚許地點頭：“我需要你幫我誘來一個人，僅此而已。”
“誘人？”江夜的眼珠轉了打了圈兒，隨即輕靈地笑起來：“我明白了。”
一瞬間，瘋狂因子充盈了蘇太后的雙眼，江夜看到，沉積許久的慾望又在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眸中，漸漸復甦。
日光被陰翳覆蓋，再無暖意。
黑暗中，沒有過多承諾與言語，僅是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合作關係。
江夜想，他與蘇太后算是狐狸與毒蛇，合作起來，既要抨擊鸞音，又要提防彼此。
蘇太后不愧是久歷深宮大內，心機之深，計謀之強，實非江夜可以睥睨。
她要他去尋的這個人，必定會令鸞音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江夜就這樣念着，說不出是恨意怒意或是別的情感，一齊涌上心間。許多支離破碎的片段聚集起來，有殺戮，有血腥，有戰爭，還有那個惡作劇般的吻。
……
時值初秋，午後街頭紛擾，人羣熙熙攘攘，凌亂的影子踏碎了一地淡光。
人們面無表情地奔波在秋日微涼中，心緒雜亂無章，或爲生活所累，或爲人情所牽，只是此時此刻，這種種情感，也便淹沒在了這碌碌塵世。
但總是有這一種人，即便人處街頭小巷，身着粗布麻衣，也依舊能夠輕易跳脫而出，耀亮無數漠然的眼睛。
那個人，叫蔚風。
蔚風將髮色又染作了漆黑，這樣一來，雖是容貌傾城，但夾雜在人流繁雜中，也不顯得突兀。
這些日子以來，鸞音從不曾尋找過他，魏國的教徒們也因其身體未痊癒，沒有過多打擾。這樣一來，也便容得他有了足夠的空閒去思索那些纏綿糾葛的過往。
從前的時光是活在鉤心鬥角之中的，如今鮮有了悠閒，蔚風反倒是不習慣起來。沒有了鸞音每天嘻嘻哈哈的日子，一切變得空洞無依起來，彷彿離了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蔚風的生活就開始毫無意義起來。
於是乎，蔚風這才幡然醒悟，鸞音於他，已如魚兒賴以生存的水源，再也難捨難分。
微涼的午後，蔚風垂首踢着腳下的小石子，心下突然便明朗起來。
他愛鸞音，沒錯，火一般熾熱地愛着鸞音。那些包袱，那些重擔，他揹負太久了。即便是國仇家恨，生殺掠奪，也不過只是上一代的恩怨。這些年來，他一直將自己置於一個自我編造的牢籠中，桎梏住花樣的青春。
此時，他不願再等了，縱使期待的眼神再多再明，他亦要爲自己活一回。
前方的道路一瞬間清晰起來，蔚風擡首，一道微光傾瀉在臉龐。
那般風流無暇的一張臉，微翹的脣角，預示着希望。
他，要去見她。
然而就在轉身回首之間，一隻冰涼纖瘦的手掌悄無聲息地搭在了蔚風肩頭。
蔚風一個激靈，猛地回頭，眼前是一抹刺目的暗紅，黯淡無光，宛若煉獄之色，與小街的安靜祥和迥然不同。
“是你？”
……
乾彬宮內，鸞音看着癱軟在地的一圈兒繩索，再看着穴位被點，瑟瑟發抖的宮人甲乙，心裡莫名便慌了。
半晌之後，穴道自動解開的兩名宮人，就如同耗子見了貓一樣，跪倒在鸞音面前，連連磕頭求饒。
“皇上，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皇上，是我們沒有看好江公子，我們罪該萬字。”
“罷了罷了。”鸞音煩亂地揮手，“不關你們的事，朕若是不想讓他逃，他逃得掉嗎？”
宮人甲乙本已抱有必死之心，聞言面面相覷，皆不明就裡。
不錯的，江夜的逃走，從根本上便在鸞音預料之中。她若是不想讓江夜逃，江夜就是拼了命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鸞音之所以用了這幾個看似呆頭呆腦的宮人，爲的就是讓江夜有機可趁，逃脫而出，從而引來那隻更大的魚——蘇太后。
如今……一切皆在部署中有條不紊地進行，但鸞音卻開始放不下心來了，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有什麼不幸已是迫在眉睫，一觸即發。
但她猜不出那是什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是故意的對嗎？”
面對江雙影冰冷的質問，鸞音無言以對。
“你說過不會傷害小夜的，如今卻利用他來做誘餌。”江雙影字字見血。
鸞音嘆了一口氣，勉強笑得俏麗可人：“你就心安吧，小影子，朕說過不會讓他受到傷害，就絕對會做到的。”
“不，你根本無法承諾什麼的。”江雙影逼近一步，雙眸是滿溢的淒涼。他此時周身晦暗，眼神陰翳，冷漠的觸覺流淌過花紋繁複的墨黑官服。
“怎麼無法承諾？”鸞音決定無賴到底了，“朕就承諾，要先娶你，再娶了小夜，用二十擡大轎擡你們過朕的門，而後建一個無比大的大牀……”
“皇上！”江雙影情緒激動，一掌拍飛了桌上的瓷杯。
茶水飛濺而出，翻滾沸騰，灑落在鸞音月白色的錦緞長裙上，灼傷細嫩的肌膚。
“很抱歉，江雙影。”這一聲碎裂，彷彿終於擊碎了鸞音奮力的僞裝，她的眼神黯淡下來，連聲音也低沉下來。
“皇上……“江雙影臉色一變，說不出是驚慌還是愧疚的心情，一瞬涌上心頭。
“算了，無礙的。”鸞音若是換了平時，定時要借題發作的，說不定直接痛哭流涕，將江雙影罵個狗血淋頭。但是她此時卻異常冷靜，只是收了笑容，輕撫着手臂上被燙紅的一抹。
宮人們急急去尋燙傷藥，江雙影突地便沉聲道：“是臣不對，臣說過，會相信皇上的。”
“呵，雙影啊。”鸞音低頭笑了兩聲，擡頭望向江雙影堅毅冷酷的側臉。
與往昔一樣的男子氣，略帶三分邪氣，可鸞音知道，江雙影就是這樣，外冷內熱的一個人。
……
“她真的說要見我？”
陰暗深巷裡，蔚風神色欣喜，恍惚一抹射於黑暗中的明光，點亮周遭死寂。
“不錯。”江夜淺笑頷首，狐媚的雙眸笑彎起來，“她說她要見你，她很想念你。”
想念兩個字，恰到好處地擊打在蔚風心口，擊碎了最後的屏障與脆弱。
“她很想我？她真的很想我？”蔚風急不可耐地拽住江夜袖口，淚水剎那間奪眶而出。
“恩。”江夜依舊點頭。
心潮澎湃，情感繁雜，喜悅使蔚風越發風姿動人。如同壓抑已久的美麗在片刻綻放，不加任何掩飾，完全不似從前的惺惺作態，可謂是真實的明豔照人。
暗無天日的小巷被蔚風襯得熠熠生輝，華光四溢，江夜心下卻無端嫉妒起來。
這樣美的男子，他怎可讓她得到，他不能讓她得到，所以他一定要毀滅！對不起，我無意害你性命，只可惜你愛錯了人。
“那跟我走吧。”江夜將手搭在蔚風肩頭，試圖使自己看起來親切無害，“皇上說過，你的身份不方便見人，她就在一處隱蔽的密室裡等你，她說，等不到你，她不會離開的。”
蔚風聞言連連點頭，江夜拖起他的手，二人步出深巷。
一路左避右閃，直至穿梭過一路蕭索秋景，落葉繽紛中，眼前是一處潛伏於地下的秘密石道。
道口被落葉掩埋了大半，只露出丁點端倪，周遭濃霧瀰漫，黴氣陣陣，透示着危險與不詳。氣息在踏入禁地那一刻，沾染了緊張。
“到了嗎？是這裡嗎？”
“恩，到了。”
江夜微勾脣角，不經意間瞥見蔚風眼底流瀉而出的愛意，心裡也便生出些同情。
你這個蠢貨，你愛了不該愛的人，所以你必須得死。江夜心道。我不會像你們，我不會原諒她。他默默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