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還是當年的南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還是昔年的樣子。又是一個冬天,飄雪的北國,在冬日總是美的那麼淒涼又充滿希望。
我已七十七歲了,白髮蒼顏。
看着那些南來的遊人,被這北風吹得瑟瑟發抖,每每我都覺得好笑。倒不是說笑他們忍受不了這北風,畢竟他們生長在江南之地,熟悉適應的,也該是家鄉的氣候,對於這淒冷的北方,又怎能不被寒冷蹂、躪的發抖那?
站在南山的頂峰,看着許許多多在山下往來的遊人,或是拖家帶口其樂融融,或是一男一女,情侶同遊,我心裡總是有說不出的一種感覺。
曾幾何時,我也曾有她的陪伴,與她挽手南山。
曾幾何時,我也曾帶着家人,共同在這個地方,和睦天倫。
五年了,我已經有五年沒見過我的孩子了,我很想念他們,非常想念。
我知道他們也一定很想我,和我的妻子。不是孩子們不懂孝道,也不是我甘於寂寞,五年了,他們不曾回來看我,是因爲每當他們動起這樣的心思,就一定會被我訓斥一番。
可能會覺得我冷漠、自私吧。自己見不到孩子,或是不想見孩子,難道我的妻子也不能見見孩子嗎?我有什麼權利讓她和我一同,忍受這樣的寂寞那?
可能,你們,不會理解,但我知道,他們,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一定能夠理解。
我這一輩子,算不得好人,可能,應該算是個壞人吧。
我是個不稱職的商人,我是個不稱職的丈夫,更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可我,卻能自豪的說,我是個稱職的人,我是一個稱職的兒子。
我父親用他的親力親爲教會我什麼叫做孝道。而我也用半生的時間,把我所學的孝道,彙報給我的父母。同樣的,我和父親一樣,我也用半生的時間,教會我的孩子什麼才叫孝道。
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對我說過,“孩子,你記住,父母可以做你的依靠,但卻不能一輩子庇護你;父母在精心的保護,也會有紕漏。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你是個男人,你同事還要學會如何去照顧家人。照顧家庭,以後,還要知道如何照顧你的孩子。”
父親的話,在那個時候,我還不理解,想着,爲什麼父母不能照顧我一生,爲什麼不能庇護我一輩子。我記得爲此,我還多次和父親,母親,討論過,也吵過。
那個時候,我真是,太不懂事了。我之前一致認爲父母對孩子愛,就是給他最好的生活,讓他可以買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可以天天口袋裡裝滿鈔票,然後帶着一大羣的朋友啊,同學啊,出去吃吃喝喝,擺一個面子。讓孩子可以隨心所欲的,無憂無慮的額,做什麼事都不用去多想,闖多大禍都不用去承擔後果。這就是我小時候,認爲最稱職的父母需要做到的。
這個想法跟隨我十幾年,種在我的心裡,根深蒂固。
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那一場十年的變故,改變了我許多,讓我的家庭,也遭受了一定的打擊,從那件事之後,我知道,沒有什麼事在做過之後是不用承擔後果的,我也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後果都是父母可以去承擔而不必落在自己肩上的。
哪個時候起,我便漸漸的,對父親的話,有了一個新的理解,轉變性的理解。
我這一生,算是波瀾壯闊吧。沉浮如海中小舟,幾起幾落,讓我深切的體會到人生的味道,和社會的真實。孩子不在我身邊,陪我的,只有我的妻子。
我這個人沒什麼朋友,雖然,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被人前呼後擁,但我知道,他們只算是過客,情誼還在,但是總會有變質的一天。
我一生只交下兩個兄弟,五個朋友。其餘的,在我看來,都是過客,至於和他們的親疏,就好像一家商店,總會有那麼幾個熟客,更多的還是匆匆的陌生人,可能會和你聊上幾句,但是,也不過只是短暫罷了。
常言說“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這話,沒錯。誰也不可能永永遠遠的陪着誰。
兩年前,我的一個兄弟,病死在這城市,他在家人的悲苦中,離開了人世。他走的,榮耀。多少他的老部下,多少他的老班底,甚至是這城市的最高領導,都出席了他的葬禮。那是一場風光,又極其榮耀的葬禮。
婚禮時喧囂的,葬禮同樣如此。
不過,一個,是新的開始,另一個,則是一生的結束。
還記得那葬禮時,禮堂裡,足足站了三四百人,或政界精英,或軍界人士,亦或是形形色色,不同身份的人。無一例外的黑衣黑褲。除了他的家人外,每一個到場的嘉賓胸口都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他走的很安詳,雖然死前的一年裡,他吃盡了病痛的折磨;當他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的地方的一個瞬間,悲痛欲絕的哭聲,讓一直在角落裡自斟自酌的我,不由的紅了眼圈。
我說過,我不會爲任何一個逝去的人,掉下一滴眼淚。但是這一次,我食言了。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被那個場面波動了我的心緒吧。
亦或是,我真的老了。總之,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眼淚從我眼角滑落時的感覺,我現在甚至還能劃出那天淚水所留下的痕跡。
葬禮結束是什麼時候,我不知道,在他被推進火化之後,我便悄悄離開了。
就是在這南山之巔,也是這樣的冬季,漫天飛雪,我坐在一課老樹下,拿着兩張照片,三壺老酒,一言不發的,一面喝酒,一面傻笑。
天黑了,我也不知道。
我的兩個兄弟都離我而去了,都是,在冬季。
北國的冬季,好似有什麼魔力,冥冥之中,吞噬這一方人的靈魂。
我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是不是已經走到了一起,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正喝着酒,看着我,等着我。
唏噓啊,時間剝奪一切,一切的一切。
我沒了兄弟,老友們也都已不能自力。歲月讓病痛如跗骨之蛆,侵蝕着身體,一點點割碎已經脆弱不堪的生命。
兄弟離去了,老友不能再聚。多可笑,多辛酸。不過好在我還有妻子,那個對我不離不棄的女人,陪着我。
我曾一度認爲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幸運之神總是眷顧着我。在我年輕的時候,多少事情,若是沒有這神明的庇佑,我早已不再是今日的我了。
運氣這東西,玄玄乎乎的,說存在,你卻看不見,說不存在,你卻又能在不經意的時候得到它的幫助。可無論是否存在,總之,這東西,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年輕的時候,我把運氣用光了,現在老了,以至於我需要它,需要幸運的時候,卻怎麼也得不到了。
那個女人,陪伴我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女人,如今,也不能在和我挽着手,共上南山了。
病痛,這世間最殘忍的刑罰。
折磨你的肉體,摧殘你的精神。
她也病倒了。臥在牀上,終日離不開人去照顧。
就在昨天,她拉着我的手,用已經極其虛弱的聲音,近乎哀求的對我說“老頭子,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狀況;我不想我走的時候,身邊只有你一個人,送我。”
憔悴的容顏,被時間撕裂的她,已沒有了當年的嫵媚。在美的人,終敵不過歲月。看着她的樣子,我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卻不想答應她的請求。
可能是我久久沒有回話吧,那個顫抖又微弱的聲音,又一次刺進我的心海。
“幾十年了,別讓我最後,只有一個人送行,好嗎。”
我聽着那與曾經天差地別的聲音,我近乎要窒息。我不敢看她,甚至想把緊握着她的隻手抽回來,可不知怎麼,我竟沒有力氣,把這隻手,抽出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行嗎?”
終於,這兩個字,打碎了我最後的冷漠。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雙以佈滿淚水的眼睛,渾濁,卻滿是哀求的眼睛。
那個時候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別亦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想要和她說很多的話,我卻不知怎麼開口,她的眼神讓我感到如芒在背。心虛、自責、鬼使神差的情緒,突如其來。
我覺得燥、熱,我覺得我的臉好像被火烤着一樣。終於,我再也受不了那種眼神了,我一下子避開了她的目光。雖然我不知道她那個瞬間是怎樣給的神情,可我從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中,卻也能體會得到。
我不想讓她如此下去,我避着她,重重的點了點頭。
那一夜,我沒和她說一句話,我也沒再看過她一眼,只是,在牀邊,拉着她的手,緊緊的握了一夜。同樣的,我感受到,原本無力的她,那枯朽的手,傳遞給我的,久違的力量。
今日,天還沒亮,我便已經來到這南山上,我需要勇氣,讓我可以給孩子們打這一個電話。內疚,自嘲,都是我此時的悲哀。我想要和孩子們說的話,在此時,卻是那麼的難以開口。
說實在的,我無顏面對我的孩子,他們是好孩子,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年輕的時候,因爲我的自大,因爲我的寵溺,讓他們遭受了許許多多的苦難。孩子長大了,我又讓他們等了我十三年。
十三年,沒有父親的愛與庇護。
如今,我已經老了,孩子們也是近乎不惑之年,我卻又讓他們顛沛在外,五年,見不得母親,說不得對家的眷戀與思念。
從一開始,我便想保護他們,到現在,我的一切所作所爲,我的冷漠我的自私,也都是想要他們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不在遭到什麼變故,不會讓他們的生活因爲老一輩的恩怨,再有什麼意外。
可能,是我想的太過於美好了。而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吧。
總之,如今,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打這個電話,讓他們回家裡來,回到這個五年不曾踏足的家。
孩子們離開我的時候,雖然表現的對我很理解,可我知道,他們是有怨無恨的。他們怨我當年的恩恩怨怨,他們怨我的自大妄爲,他們怨我替他們做了許許多多的決定,他們怨我漠然的對待他們整整五年。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年青的時候,會有那麼多人說“你以後一定會後悔。”那時候我還爲此辯解甚至是和人爭論。那個時候我嘲笑他們的兒女情長,我嘲笑他們被親情牽絆住腳步。可如今,我懂得了他們的意思,莫說是他們,便是我,如今,又何嘗不會對曾經的想法,感到可笑,對那樣的想法,望而生畏那。
寒冷的風,夾雜着北方大地特有味道的雪片,讓我從內心的深淵煎熬中漸漸冷卻。
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對我靈魂的解救。
每一次呼吸,都好似是我對昔日的救贖。
不能再等待,我感到力量已經在寒冷的空氣中充斥了我的身體,我要馬上藉着這力量,鼓起勇氣;若是遲疑,這股力量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失,我不想,更不能不去完成這件事,不去爲她真正的改變一次。
撥通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
撥通了那個我從未播出過的號碼。
我覺得電話嗎,不應該有等待時的那一陣音樂也好,忙音也罷,總之,我覺得不要有。要是在平時,可能會是一種享受或是一種舒緩。但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那等候的音樂,更像是魔鬼尖銳的笑聲。刺激你的心靈,讓它不住的顫抖。
越來越焦急,讓你深深的不安。
甚至,讓你有想要放棄的念頭。
我就是,在這忙音還是音樂的折磨下,我終於,承受不住了,我緩緩的,想要按下結束鍵,可我還想要堅持,我在掙扎。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將我從這樣的磨難中解救出來。
那是一個富有魅力的聲音,那是一個我與病牀上,那個期盼着的她,共同創造,所得到的聲音。
一個,弱弱的,卻有着哭腔,有着哽咽,有着驚異,有着喜悅的聲音。
雖然,這個聲音,只有短短的。
兩個字。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