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傷還沒好利索呢!”廖老大顧不得再跟張鬆齡套近乎,如同屁股被蠍子蟄了般,跳起來,大聲強調自己的傷情。
胖護士吳大姐沒有反駁,只是抱着硬殼本子着他,居高臨下。廖老大被得臉色發黑,額頭見汗,不一會兒就狼狽地敗下陣來,悻悻地罵道:“這是你的地盤,你說得算。老子馬上就收拾!你放心好了,老子不會賴着不走!”
其他幾個傷兵見廖老大馬上就要被趕走,兔死狐悲,都把頭蓋在了被子裡,不願再。這種沉悶的氣氛也影響了張鬆齡,他用被子圍住自己的腰,探下小半個身子來,低頭幫廖老大撿牀邊的雜物。
這個充滿善意的動作,立刻讓廖老大到了希望。迅速拉住張鬆齡的胳膊,他低聲求肯:“張先生,小張先生,您大人大量,別怪我剛纔有眼無珠。我們老廖家就剩下我一個男丁了,如果您真的在上頭有人的話,請務必幫我一個忙。只要讓我能活着回去,今後就是給您……”
“孬種!”沒等他把話說完,胖護士吳大姐厲聲打斷。瞪着雙丹鳳眼,她迅速掃視全場,“全都是孬種,纔跟小鬼子打了一仗,就給嚇破了膽子。孬種!就你們這樣的,即便回了家,也保不住自己的家人。日本鬼子把機槍往村子口一架,要你親孃親妹子服侍,你也會自己揹着給人送過去!”
廖老大被罵得不敢再說話,低着頭,迅速整理屬於自己的行李。他是個大頭排長,身邊本來就沒什麼值錢東西。隨便劃拉了幾下,就全裝進了一個粗布口袋內。將袋子口用繩子胡亂綁了綁,然後朝自己肩膀上一背,直起腰,大聲道:“孬種不孬種,你一個老孃們兒說了不算。反正你一直縮在軍部這邊,用不着自己上戰場。弟兄們,我走了,咱們後會無期!”
說罷,回過頭,狠狠地瞪了張鬆齡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廖大哥-----”張鬆齡想說自己不是不肯幫忙,確實是有心無力。卻再也沒人肯聽,光溜溜地胳膊舉在空中,好生難受!那吳護士也被廖老大罵得有些臉紅,跺了下腳,大聲回敬:“老孃如果底下有個把兒,早自己扛着槍衝上去了,還用天天在這裡伺候你們這羣孬種?!孬種,都是窩裡頭橫的孬種,欺負女人有本事,見了小鬼子就只會抱着腦袋朝後跑!”
罵過了,她還是覺得不解恨。從硬殼本子下抽出一套軍裝,狠狠丟向張鬆齡的腦袋:“給你的,自己穿好。着人模狗樣的,卻一樣是個沒卵子的聳包!”
“我哪兒得罪您了?!”張鬆齡被罵得鬱悶無比,一邊低頭整理衣服,一邊小聲嘟囔。吳護士懶得搭理他,紅着眼睛快步出了門。屋子裡的其餘病友也都憋了一肚子邪火,躺在牀上,大眼瞪小眼。
“那個小胖子!”喘了會兒粗氣,衆人可能覺得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又紛紛將頭轉向張鬆齡,“說你呢,姓張的小兄弟,小張先生!你要是真有背景的話,就伸把手,把老廖從前方調回來,隨便在後頭給他安排個地方。哪怕是讓他去做伙伕呢,也比讓他死在前線上強。他家裡頭沒地,老孃和妹妹全指望他的那點兒軍餉養活呢,如果他死了,老孃和妹妹也落不到什麼好結果!”
“我,我盡力吧!”張鬆齡不忍讓大夥更失望,硬着頭皮答應。他清楚自己沒任何背景,但實話實說,卻沒人相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
聞聽此言,衆傷兵個個喜出望外,紛紛跳下牀來,七手八腳幫張鬆齡穿衣服,“我就知道,小張先生是個厚道人!”
“可不是麼,老廖這回總算拍對人了!”
“您也別費太大力氣,他那人是個賤骨頭。給他在軍部弄個馬伕噹噹,就算照顧他了。”
“讓他去淘大糞,淘大糞。”
一邊調侃着,衆人一邊將張鬆齡把全身內外收拾齊整。最後把軍帽往頭上一戴,來回端詳,“嗯,瞧瞧,你們瞧瞧,人家小張先生把這套衣服穿起來是什麼模樣?穿在咱們身上,又是什麼模樣?!要不說,人比人得死呢!待會兒您就穿着這身衣服,到甲字號病房那邊去轉轉,保證那些小護士們,個個都直了眼睛!”
“各位大哥,各位大哥,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我給大夥兒作揖了還不行麼?”張鬆齡被誇得臉紅過耳,連連向大夥作揖。
衆傷兵們轟然而笑,嘴裡稱着不敢,四下退散開去。把張鬆齡一個人丟下來,穿着身嶄新的軍服發傻。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大夥彼此間就熟絡了起來。很快,病房裡就又響起了南腔北調的閒聊聲。張鬆齡背景“神秘”,人又長了一幅富貴相,無形中便成了大夥的核心。他不肯回答的話,別人就不敢追問。而他問起任何事情來,大夥就竹筒倒豆子般搶着回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衆人的話裡,張鬆齡東鱗西爪地瞭解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軍部直屬野戰醫院的乙字號病房,又稱醫務營乙隊,二十七師、三十師、三十一師的低級軍官,凡受了傷的,都會往這裡送。但具體二十七師、二十七師、三十師和三十一師隸屬於二十九軍哪個將軍的麾下,張鬆齡怕暴露自己的老底兒,就沒敢細問。只是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兒,至少,跟身邊這支隊伍跟自己先前想像中的二十九軍,差得有點兒遠。
“我們三十師,跟你們二十七師沒法比!”指着張鬆齡軍裝上的胸牌編號,一位姓朱的傷兵笑着說道,“雖然都是老營長的嫡系,可你們二十七師,是三旅六團的編制,我們那邊,才兩個旅外加一個獨立團。並且獨立團還是師長偷偷拉起來的,不在中央承認的序列之內。老廖他們就吃了這個虧,他們三十一師獨立團,裝備本來就很一般,還被小日本當做了突破口來打。一個白天下來,全團還活着的,就剩下一百來號了!”
“您別怪老廖孬,他原來還真不是膽小的人。可前年他們家那鬧瘟疫,他教書的弟弟和弟媳婦全沒躲過去。如果他再不想方設法活下來的話,他們家就徹底絕後了!”另外一個姓馬的病號,小心翼翼地替廖老大辯解。彷彿唯恐哪句話沒解釋到位,張鬆齡就拒絕幫忙一般。
“嗯,我儘量幫他去說,儘量!”張鬆齡連連點頭,心中一陣陣發虛。如果被這羣傷兵們發現,自己根本沒任何背景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雖然最一開始,他就沒想欺騙任何人。
“老廖那人不是沒良心的,你如果幫了他,他一輩子都會念你的好!”朱姓傷兵笑了笑,反覆強調。正準備逼着小張先生把話說死,眼角的餘光卻又見了胖護士的身影,趕緊後退幾步,改換話題,“這身衣服,還真合身兒!是原來就發給您的吧,否則,現準備,可準備不會這麼恰到好處!”
張鬆齡也敏銳地發現了屋子內氣氛的變化,轉過頭,小心翼翼地跟胖護士打招呼,“吳大姐,您來了?是找我麼?”
“不是!您是軍部特務團送來的的人,我哪敢得罪您啊!”吳大姐好像剛剛哭過一回,紅着眼睛,沒好氣地迴應。
衆傷兵倒吸了一口氣,向張鬆齡的目光立刻變成了崇拜。軍部特務團,那可是嫡系中的嫡系,凡是在裡邊鍍過一遍金的,出來都至少都能混個連長噹噹。
張鬆齡被盯得很不是滋味兒,想了想,又耐着性子問道:“那,那我的傷還要緊麼?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要緊不要緊,得你自己說。什麼時候能出院,也得您自己決定!我哪敢管您啊!”吳大姐彷彿吃了槍藥般,專門不給張鬆齡好臉色。
張鬆齡越聽越憋氣,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那我現在就出院,行不行?反正我覺得,我身上的傷不要緊!”
“你說什麼?”這回,輪到吳大姐發愣了,瞪着一雙紅紅的丹鳳眼,反覆打量張鬆齡,“你要出院,現在?”
當了這麼多年軍部直屬醫院乙字號病房的護士,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哪個低級軍官受了傷後不肯躲在醫院裡賴着,反而着急重新上戰場的。誰不知道這種級別的軍官,屬於典型的兵頭將尾。向來是部隊裡消耗最快的部分,幾年下來就能換個遍。
“我想出院,我不喜歡躺在這裡!”張鬆齡點了點頭,低聲強調。即便沒廖老大這檔子事情,他也不願意再繼續受吳護士的窩囊氣。犯賤啊?整天被教訓得跟個三孫子般,還得陪着笑臉!
“我管不着你的事情!”反覆確認,發現張鬆齡不是在開玩笑。吳大姐心裡頭不覺對他涌上了一點兒敬意,“你得自己去跟李營長說。不過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你身上的傷,除了那幾處裹着繃帶的地方是被彈片炸到的外,其餘都是被石頭砸出來的。即便不用藥,很快也能自己好掉。”
“那我就自己找李營長去。麻煩您,大姐,李營長在什麼地方辦公!”得知自己真的沒受什麼大傷,張鬆齡就更是一分鐘都不願意多在醫院停留了,衝着吳大姐躬了下身,鄭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