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往事

如此省了每日早上的嬪妃問安,倒是清靜了不少,自己也有時間去看看有孕的蘭貴妃與菏嬪。

蘭貴妃一如既往天天在窗前繡嬰兒衣服。有時深夜我睡不着在宮內走走,偶爾路過容德宮,亦能聽到低低的琴聲,如泣如訴……愣愣聽上半天,只心餘感嘆。

菏嬪或許是雙生子的緣故,肚子明顯大了不少,臉色紅潤,人愈發圓潤起來。見到我,沒有了之前的拘謹,眉宇間亦明朗不少。

我隨口問她,“菏貴嬪爲何孩兒快兩個月了才讓皇后知道?”

菏嬪微翹的嘴角頓時凝住,看我一眼後低下頭,又恢復了之前的拘謹。

我笑笑,“本宮只是問問,有了子嗣是喜事……早些知道皇兄豈不更高興?”

菏嬪復擡頭看我一下,輕輕別過頭去,良久低低道,“臣妾來到宮中許久,都不曾受到如此的照拂;臣妾不想隱瞞長公主,臣妾早就知道懷了孩子,只是不敢亦不願說出去。”

我一愣,“此話怎講?”

菏嬪低頭輕輕撫摸着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眸子裡閃過爲人母的喜悅,淡淡道,“臣妾入宮前,就已經認識皇上……”她看我一眼,或許看到了我眼中的驚訝,接着道,

“皇上彼時是還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時常下江南,臣妾便是在那時與皇上相識。入宮前,臣妾是仰慕皇上。臣妾出身卑微,從未奢望與皇上共度一生。只是後來選秀入宮,皇上認出了當年在江南河堤岸邊將一把雨紙傘送與他的臣妾。六月的江南雨多,彼時臣妾正在河堤前等待議事的父親。卻看見河堤邊柳樹下一個被雨點淋得半溼的男子渾然不覺,正看着新開的運河出神…….”

菏嬪大大的眼睛瀰漫着一層淡霧,似乎回到了那個柳絮飛揚、雨如輕煙的江南。

“都道男女授受不親,臣妾還是鼓起勇氣,遞上了那把傘……”

我幾乎可以想象,那菏嬪當日含羞帶怯將傘遞上後,皇兄該是多麼驚訝,菏嬪又怎能不被風度翩翩的皇兄迷住……說起這些的時候,菏嬪的脣角微微翹了起來,看得出,她是真的愛着皇兄。

菏嬪沒有看我,繼續講下去,“後來臣妾入宮了。才發現皇上的身邊早已有那麼多的嬪妃。那些嬪妃出身高貴,不是臣妾所能比的。在那些嬪妃的眼裡,臣妾,或許只是和她們爭寵的敵人罷了。”

她看看我,“臣妾自那時起便把對皇上的心意掩藏了起來。臣妾深居簡出,除了每日與嬪妃一起去拜見皇后娘娘外,臣妾每日撫琴爲伴,不曾踏出宮門一步。” 她嘴角浮出淡淡的自嘲,“長公主有所不知,當日的寧惜宮豈止是門可羅雀,甚至連一隻雀兒也不曾飛過。”

“後來呢?”我問。

“後來,一天深夜,臣妾在撫琴,聽到宮外有敲門聲。臣妾撫琴不喜人打擾,早已讓婢女睡下——推門一看,是皇上。”她的眸子隨之亮了起來。

“皇上飲了酒,進來後,只誇讚臣妾撫琴好。自進入太子府又入宮封爲才人後,前後近兩年,才得見天顏。”她眸子帶着點點的嬌羞,轉眸微笑道,“臣妾講了這些,長公主見笑了——”

我搖搖頭,示意她說下去。

“皇上到底是天子,不可能心繫一個人,但至少他還惦記着臣妾,臣妾已是很滿足了;臣妾的心裡,卻只有皇上。臣妾不曾想到,寵幸一次,臣妾便有了孩子。臣妾一直以爲,這是上天賜福與於臣妾。”

她的眼睛似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良久道,“臣妾在宮中許久,沒見過哪位有孕的嬪妃能保住龍胎,即使保住了,產下之後不久亦是夭折。”她緩緩起身,眼睛裡有着淡淡的哀怨,“臣妾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亦這樣。臣妾之所以不告訴皇后娘娘,是因爲臣妾曾經親眼看見皇后娘娘讓身邊的下人逼着已有身孕的莫美人喝下紅花湯,莫美人小產身亡。”

說到這裡,菏貴嬪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亮晶晶地,眼角已有晶瑩的淚滴。

我心裡一跳,這個皇后原來做這個不是一次兩次了,怪不得樑文敬大動肝火。

“皇后娘娘說莫美人勾結宮中侍衛,還說其腹中孩子乃是宮中侍衛所留。只有臣妾知道,莫美人是冤枉的。”她幽幽看着我,嘆口氣道,“莫美人與臣妾同系來自江南一個地方,與臣妾算是交好。那侍衛與莫美人素不相識,只不過是在莫美人匆匆經過其身邊險些滑倒時好心扶了莫美人一下而已,且是一隊侍衛而不是一個。皇后娘娘卻查出此侍衛亦來自江南,便認定了莫美人與侍衛私通。時莫美人已有一個月身孕,皇后卻道孩子不是皇上的。定要莫美人喝下紅花湯……”

說到這裡,菏嬪的眼淚已經順着腮邊流了下來,幾欲不成聲,“臣妾永遠忘不了莫美人喝下紅花湯時的絕望與憤怒,她疼地滿地翻滾,聲稱若有來世變豬變狗亦不入宮——”菏貴嬪泣不成聲。

我擔心菏貴嬪情緒不穩波及孩子,便溫言止住她,“菏貴嬪莫要傷心了,故人已去……”

菏嬪拿着錦帕擦了擦臉,漠然道,“彼時皇上不在宮中,皇后便爲所欲爲,若不是草菅人命,爲何不等皇上回來仔細驗證?臣妾自那時起,日日噩夢……如今臣妾有孕,怎敢驚動皇后娘娘?”說着低頭又嚶嚶哭起來。

驀地,腦海中飄過常太妃的話,“皇后若是無子,這宮中誰又敢先有子”。我強壓下心裡的震驚,拉過菏嬪的手,鄭重道,“皇上必會讓菏嬪安然生下孩子。”

婢女服侍菏嬪去榻上休息。

我回到宮中,一路心情難以平復。皇后郭瑩秋竟如此明目張膽謀害龍脈,怪不得宮中子嗣如此稀少。樑文敬何等精明,怎會不知郭瑩秋的伎倆?當日郭瑩秋趁樑文敬遠赴江南趕去別院驅趕我走的時候,就已是鋒芒畢露,手段凌厲;卻不知手段毒辣至此,饒是屋內暖意融融,身上還是禁不住起了密密的涼意。

我嘆口氣,雖然宮中對皇后被禁足之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恐怕早已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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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將皇后禁足,令皇后金寶交與我的手中,怕是樑文敬早已是深思熟慮了。亦恐怕是對皇后的所爲容忍到極點。

我並沒有從內務府的妃嬪材檔上看到這些,隱約記得在莫美人的材檔上只有簡短几句話,“生於萬曆十三年,萬曆三十年入東宮,天武元年暴卒。”簡短的二十餘字,便概括了一個低等嬪妃的一生。

若不是菏嬪如此說,誰又能知道這見不得人的宮闈秘密?誰又會知道那孤苦的女子是含冤而死?

說皇宮的風水不好,或許是冤魂太多了吧。

我心下重重嘆息。

自那日拂袖而去,我又忙於去看有孕的蘭貴妃、菏貴嬪,幾日下來,都沒有見到樑文敬。

這日用過晚膳,正在臨摹當朝名作,聽到煙翠回來後說連公公道樑文敬接連幾天都在御書房看書到深夜,並不曾臨幸嬪妃。

我有些納罕。

明明每日敬事房李公公都會託着錦盒過來,我每次皆選三位,再由李公公將三位嬪妃的牌子送到樑文敬的御書房,怎會沒有臨幸?

煙翠道,“連公公說這幾日皇上彷彿身體有恙,連上朝都似乎提不起精神。正在朝上商議與高昌的國事,似乎亦是很難辦。”

“身體有恙?”我慌忙扔下手中的筆,起身披上披風徑直往御書房而去。

御書房裡燭火通明,卻並沒有看到樑文敬的身影。

雕花紫檀長桌上堆放着尺厚的奏摺,有幾本已拆開的摺子隨意攤放在桌上,連批奏摺的硃筆亦落到地上。

我走過去,彎腰拾起硃筆放進硯臺,又將尺厚的摺子擺齊,將已拆開的摺子慢慢撫平整。

突然,一行顯眼的小字映入眼簾,“先皇之義女長公主”,我仔細看了一下,竟然是彈劾長公主的奏摺,言自長公主入宮,後宮震動,中宮地位動搖,貴妃被黜,皆爲長公主所爲,長公主妖媚後宮,禍亂君心,致後宮無主云云……

我拿起這長長的奏摺從頭細細看到尾,果然是好文采,心下暗贊。落款處赫然是長孫佑,眉才人的祖父,當朝正二品左僕射大員。

我看着摺子笑了,消息夠快的。

眉才人侍寢不成,向自己的家人哭訴亦在情理之中。如此一來,我的罪責倒又多了一條。

看完我將摺子平整理好,正準備熄了紗燈離開。擡眸處,樑文敬正站在離我兩丈遠的地方負手而立,淡淡看着我,旁邊是一臉焦急的隨公公看着我。

我心下了然,迎上去,微微一笑,“皇兄,臣妹正要離開——”

樑文敬脣角一翹,臉色淡淡,“長公主看完了麼?”

我心下微涼,仍是微笑着,“軍國大事,臣妹並不懂,只是替皇兄整理桌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