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宗門勢力相較,王家爲首,麥第奇、石家次之。但若在各家當家主中,要選一名最受各方矚目之人,則莫過於麥第奇家當家主,旭烈兀。麥第奇。
七名當家主中最年輕的旭烈兀,擁有足以媲美太陽神的俊美外貌、讓累世經商的白家、東方家都自嘆弗如的圓滑,還有一舉一動都洋溢着炫目光彩的華麗,在在讓這年輕家主成爲大陸上的話題王子,無分艾爾鐵諾、武煉,甚至雷因斯,人們都喜歡談論他的最新軼事。
與石氏家主石崇的互比闊綽、將剛弄到手的新奇玩物遊街與民共賞、迷戀上了中都某妓館的紅牌……一切行事,乃至於身上的服裝飾物,總是爲喜愛他的人民所津津樂道,這名年輕家主非常善用他那與生俱來的華麗光彩,永遠吸引住大衆的視線,且樂於領導潮流。
這是平民百姓眼中的旭烈兀。而在各世家子弟的眼裡,這人高度浪漫的瘋狂背後,蘊藏着深不見底的智慧。
“不管我正在做什麼,你們只需要知道,勝利女神永遠與我同在!”
這句話是旭烈兀一度被捕下獄時,面對獄卒們的嘲笑,所做的答覆。
當時,武煉爆發槿花之亂,上任的麥第奇家主忽必烈高舉叛旗,誓言一舉稱霸武煉後,進攻艾爾鐵諾。人強馬壯、高手如雲,又有絕世武霸領導,麥第奇家上下士氣直比天高,而唯一高唱戰敗論的,便只有家主的不肖親弟,衆人向來視爲紈絝子弟的旭烈兀。
“造反也好,奪權也行,穩輸的事情我纔不幹呢!”
“大軍未發,一戰未接,豈言必敗?”
“我今早喝了一碗粥,也不用等到拉肚子,我才知道粥壞了。”
在忽必烈的無匹霸氣之下,旁人單是與其目光交接,便有好一陣子喘不過氣來,而旭烈兀卻總能以這樣戲諧的語氣,與兄長侃侃而談。最後,忽必烈沉默半晌,下令將旭烈兀打入天牢,待戰勝後處決。聽見獄卒們的恥笑,在獄中仍悠閒地讀書、繪畫的旭烈兀,說出了使他在日後一舉成名的座右銘。
槿花之亂,爲期僅僅一個月,麥第奇家大敗,忽必烈爲義弟王五斬於鵬奮坡,臨終前遺命由乃弟旭烈兀接掌麥第奇家。
“只要與我站同一邊,失敗與死亡永遠是敵人才需要煩惱的問題。”
對着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麥第奇敗軍,旭烈兀滿不在乎地打氣,率領劫後餘生的衆人穿越邊境,來到艾爾鐵諾。能夠多次避開武煉聯軍的追擊,令這支敗軍平安撤走,這是他的卓越能力,但在整個撤退行動中,團體氣氛高昂得像是遊山玩水,這或許便可看出旭烈兀的人格特質所在。
曾主動掀起戰亂,武煉已無麥第奇家容身之地,但至艾爾鐵諾卻仍有一線生機。槿花之亂時,旭烈兀曾因反對而下獄,叛亂的責任自然與他無關。憑着亡母是艾爾鐵諾公主的關係,旭烈兀得以晉見艾爾鐵諾皇帝,迅速博得對方好感,除了赦免他一切罪名外,更允許麥第奇家能在艾爾鐵諾安身立命。
長袖善舞的旭烈兀,在艾爾鐵諾建立起他的經濟王國,更與各勢力維持友好關係;艾爾鐵諾王族、白鹿洞、花字世家都持續親暱往來,就連武煉王家也與之保持相當程度的善意。
而當他以家主之身拜入白鹿洞門下,立刻被陸游收爲門徒,更是令他身價百倍。
爲了抑制當時成爲艾爾鐵諾王族眼中釘的花字世家與地方豪族勢力過度膨脹,他們決定培植新的勢力予以分解制衡。這時,在槿花之亂中建立大功的石崇、亡命而來的旭烈兀,成了最佳人選。
石字世家、麥第奇家的勢力,在其家主的領導下,各以不同的作風在其領地內紮根穩固,配合各種利己的王命,削平地方豪族,也大大減弱了花字世家的實力,從這一點來看,分解制衡的策略無疑是成功的。
但總體結果卻是大失敗。覷準中央已弱的此刻,旭烈兀、石崇在掃平地方勢力同時,也將之吸收入自身世家,擴充實力,擁兵自重。當旭烈兀協助王室,與瘋狂殺戮中的劍仙妥協,而在師父陸游、師兄周公瑾支持下,出任艾爾鐵諾第三軍團長,整個艾爾鐵諾的地方割據之勢已成,中央再也無力將之壓制了。
現在,許多人都在猜想,艾爾鐵諾皇帝駕前的兩大紅人,旭烈兀與石崇,究竟誰會率先發難,奪取帝冠,讓自己成爲名符其實的艾爾鐵諾之主。
關於這些事情,妮兒不感關心,她一心只想知道兄長的安危。除了兄長與四十大盜的成員,涉世未深的她,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朋友。
與旭烈兀的相識純屬意外,一年多前,妮兒帶領四十大盜埋伏在暹羅城左右,洗劫過往商旅,卻遇上改變本來目的,正在逼羅城周遭的旭烈兀一行人。
以實力論,當時集合麥第奇家菁英武力在側的旭烈兀,輕而易舉可以殲滅前來挑釁的四十大盜,但這一向酷愛美好事物的浪漫青年,卻對馬背上英姿明豔的妮兒驚爲天人,除了命令蓄勢待發的部下停止一切抵抗,更在他們“家主的毛病又發作了”的嘆息眼光中,對少女獻上連篇讚美詩文。
(這傢伙莫非是個瘋子?呃……哥哥說有錢人的腦子都不正常,這傢伙那麼有錢,難怪瘋得厲害!)
對入耳的長串古雅字句不感興趣,妮兒喝令弟兄們仔細搜查,自始至終,旭烈兀地只是笑嘻嘻地與少女攀談,在衆人掠取到鉅額財寶預備離去時,卻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哦!美麗的妮兒小姐,你就這麼走了嗎?”
“不走做什麼?盜賊的時間很忙碌,搶完你,我們還要去趕下一場。”
“我的意思是,你……你就這麼騎馬離去嗎?”
“騎馬有什麼不好?不騎馬難道騎你啊?”
“哦!妮兒小姐,請你千萬不要這麼說,一個美麗的淑女,是不可以有跨坐騎馬這麼粗魯的舉動的,況且騎馬會受日曬雨淋,讓你的絕世美貌受到傷害,這將會是所有人類的損失啊!”
諂媚也嫌惡心的話語,被說得振振有詞,即使發言人本意是百分之百認真的,四十大盜仍目瞪口呆,麥第奇家高手們也尷尬地轉過頭去不知該怎麼面對這一幕。
“嗯!雖然誇張,但看在你有分辨絕世美女的眼力上,就不與你計較。我們四十大盜的交通工具只有馬,如果不騎馬,又該怎麼辦呢?”
思索片刻,麥第奇家的主人有了點子。儘管他平常就一向以敢作敢爲、異想天開,爲人視作改革創新的象徵,但這一次實在是離譜了些,竟將其兄長忽必烈所傳下,麥第奇家主座車的九龍玉車,送給一名初次謀面的陌生女子,一衆麥第奇家高手們險些駭掉了下巴,倘使他們知道家主這次率性而爲的後果,是令他們一行人走路回艾爾鐵諾,想必會拼命阻上吧!
後來,嫌九龍玉車笨重、行動不便的妮兒,預備將這糊塗得來的東西出售,換取現金,但知道這輛車代表的意義,全大陸哪有人敢收?最後,仍是旭烈兀出錢,苦笑着將這九龍玉車,連同四十大盜在暹羅掠奪的石家財寶全數購下。
意外建立了銷贓管道,當四十大盜在石家領地內四處掠奪,洗劫各色財物後,便由妮兒出面招來麥第奇家的使者,全數脫手換爲現金或補給品,若非如此,在石家聲明:誓殺所有與四十大盜交易之人的情形下,又有誰敢冒此大不諱,連續收購來自石家領地的贓物。
微感有些莫名其妙,但妮兒便與旭烈兀維持往來,讓這男子成爲她在四十大盜的親人外,極少數的男性友人之一。
雖然擁有絕色容貌,但在四十大盜中,妮兒一直也被當作男孩子看待,所以對於能把自己看作絕世美女而高捧掌心的旭烈兀,妮兒是頗爲欣喜的,雖然說,她一直有種感覺,旭烈兀凝視自己的熱切眼神,有時候實在不像是在看一位傾慕的女性,而是在欣賞一種罕見的藝術品……
“到了,就在前面,我老闆說要見你呢!”
來到城外不遠的僻靜山地,韓特停下腳步,手指前方。他原本預期那紫衫人武功極高,或許得要留下斷後,與那人惡鬥一場,才能讓妮兒離開,怎料到對方竟沒追上來,這次的差事錢倒是好賺。
“叭”的一聲輕響,前方黑暗中驀地亮起兩道燈光,身着風之大陸上獨一無二的燕尾西裝,旭烈兀俊美的身形緩緩顯現。
“美麗的妮兒小姐,能見到你平安,這實在是太好了,自從聽見四十大盜覆滅的消息,我派出了世家所有的探子,就是希望能找到你……”
在旭烈兀身後的,是一輛純白的勞斯萊斯,他捨棄九龍玉車之前,向白字世家訂購,以太古魔道技術手工製成,全大陸僅此一輛的兩門轎跑車。便如他當初所料,這一年多來,這跑車已取代當初的九龍玉車,成爲麥第奇家主新的座車,人們所樂道的另一話題。
“幸好終於有你的消息,我才輕裝簡從趕來,並請韓特兄領你前來。”
麥第奇家當家主親臨花家領地,這是一件不能等閒視之的大事,假若被人知道他是爲了與四十大盜的殘黨相會而來,便很難與花家交代,所以不得不低調潛入。
話雖如此,但對這人有相當瞭解的妮兒與韓特卻一致認爲,他僅不過是在享受微服出巡的變態樂趣,否則若是真有顧忌,又怎麼會把一身行頭全部穿來,還打開車燈,生怕別人不知道是他似的。
“輕裝簡從?不見得吧上這裡這麼荒涼,爲什麼我聞到好濃的香水百合味道?你到底帶了多少人來?”
照兩人所知,旭烈兀既然在這裡等人,若枯坐超過一刻鐘,肯定對這荒涼山景無法忍受,便會命從人修剪花木、灑掃整理,堆上他所喜愛的香水百合,讓環境清爽些。假如兩人來得再慢些,說不定這裡已經蓋了座亭子,讓他公子爺乘涼烹茶。
“閒話少說,告訴我,我哥哥他……現在好嗎?”情知再不切入主題,天曉得話題會被扯到哪去。無法肯定兄長目前安危,妮兒詢問的聲音有些許顫抖。
“令兄他目前……沒什麼大礙。”儘管從手下傳來的情報,目標狀況離安好實在有段距離,但考慮到妮兒的情緒,旭烈兀使用了這樣的表達方式。
和石家、花家的情報體系不同,一直與四十大盜有所聯繫的旭烈兀,一開始便掌握到最精確的資料,因此,在其餘系統尚不知該搜尋何等目標時,旭烈兀已經覈對完畢死者身分,集中對妮兒、蘭斯洛、天地有雪三人做出尋找,而獲得成果。
“根據我手下的線報,有人曾在鐵集渡看見令兄與那雪特人,目前正在追蹤,希望能找到他們,給予協助。”
“感謝老天!哥哥他……哥哥他沒事。”在此之前,妮兒一直不敢肯定兄長安危,甚至擔心他已遇害,當終於知道兄長仍在人世,她激動得險些掉下淚來。
而當她稍微鎮定下來,立即想往兄長所在趕去,但是,哥哥現在在哪裡呢?
“鐵集渡?那個渡口在石家領地,哥哥他們爲什麼會到那裡去?”
旭烈兀沒有回答。以路徑而論,最可能是繞道前往自由都市,不過在這推測被證實之前,他不願親口說出。
而回答少女問題的,是另一把說着怪異話語的柔和語音。
“嗚……把未婚夫丟下,一個人跑走,妮兒小姐你太狠心了啦!”
沒有什麼人察覺,一個古怪形體忽然出現,抱住妮兒小腿,活像個棄婦一樣哀鳴着。
衆人俱是一驚,韓特亦極爲訝異,因爲這人竟悄沒聲息地來到如此近距離,妮兒則是驚於她到了這一刻,才赫然想起自己把這傢伙遺忘在馬福林德那裡……
源五郎潛伏在附近已有一段時間了。甩脫了紫鈺,再以九曜極速的快絕身法趕來尋找妮兒,本不打算暴露行藏,但看着“末婚妻”與別的男人越談越高興,終於忍不住出聲抗議。
“想……想不到……真是讓人想不到……世上居然會有這麼……”
一反平時的鎮定,旭烈兀顯得相當震驚,韓特則微感錯愕,他也覺得源五郎的身法、修爲極不尋常,卻似乎沒必要吃驚成這樣吧!但接下來聽入耳的話,只讓韓特長嘆自己低估了有錢人的變態程度。
“真是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可以和我媲美的美男子,這……這真是太令我吃驚了!世間造化真是奇妙啊!”
其實,儘管同樣都是俊美,旭烈兀翩翩貴公子的神采飛揚,與源五郎微顯女子柔美的書生氣,就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只是身爲當事人,被人像是瞧見稀有動物般,滿心讚歎地欣賞着,就算是源五郎,也不禁感到一股手腳麻痹的顫慄。
照旭烈兀的意思,既然遇見這樣的美男子,怎麼能不留下幾十張正面、側面的畫像,好好留念一番呢?然而,妮兒的反對,加上當事人明顯無心於此,兩人有默契地雙雙堅決告辭,令麥第奇家主徒感扼腕。
“如果有什麼事,就像以前那樣,持珞瓔璽印至我麥第奇家分舵,他們會給妮兒小姐你所需要的援助。這次我方搶得第一手情報,相信石家與花家尚沒有本事做到,但青樓聯盟情報網無孔不入,或許他們也已得知令兄下落,而轉販予其他勢力,希望妮兒小姐小心。”
臨行前,旭烈兀正經地向少女說着他的擔心。
“另外有一件事,我並不願意這麼想。不過,聽說這次消滅四十大盜的行動,是由我那師父親自下令,換言之,可能往後你們曾遇上來自白鹿洞的高手,甚至是我那小師弟。而最糟的情形,就是我二師兄終於動用了他那四鐵衛,如果真是這樣,你們就需要祈禱了……”
源五郎知道,這番話裡同時也蘊藏了另一個意味。旭烈兀在表示,若是白鹿洞對此事的參與高過了一個程度,那即使是他,也不能再像現在這般秘密援助,而必須遵照師門命令,與妮兒爲敵……
“一切就是這樣。希望在事情演變至最糟之前,妮兒小姐能將之導向一個較好的方向吧!”
對着兩人背影,旭烈兀輕輕揮手告別,許久,他纔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訝然道:“真是糟糕,只顧着看那張美美的臉,我居然忘記問他尊姓大名呢?”
一旁的韓特曬道:“我纔不管那傢伙姓什麼,老闆,這出工作完成了,你什麼時候算清工資啊?咦……”
旭烈兀兩聲擊掌,二十二名躲藏在周圍的麥第奇家好手現身出來,在家主點頭示意下,一齊動作,將那輛勞斯萊斯轎跑車扛起,快快運走。
“這……這是在幹什麼?你爲什麼不開你的車?”
對於旭烈兀種種驚世駭俗的舉動,韓特仍是不能適應,驚訝地問着。而對方給了他一個悲傷的答案。
“唉!這麼貴的跑車,用來跑山路,豈不是好浪費,最重要的是……那個白無忌講話沒信用,補充燃料到現在還沒送來,我爲了向妮兒小姐耍帥把車問到這裡,現在已經……”
“……”
※※※
自由都市西北,與艾爾鐵諾交界的,是數個規模只有中等都市大小,由各自建立者的後裔代代傳位的小王國。
當中之一的利加斯國,更多人稱其爲利加斯城,去年,此國前任君主獲得艾爾鐵諾支持,剷除了纂位者,結束流亡生涯重新即位,在大力整頓經濟後,國內一片繁榮景象。
人們生活富裕的地方,打賞自然也比較多,這點有雪就非常喜歡,當初在花家領地內,老百姓自己都餓得半死不活了,就算故事講得再動聽,也沒有多餘賞金可拿。
然而這地方實在有點奇怪,雪特人一向習慣跑遍各地飯館說書、雜耍賺錢,但利加斯城多數餐館都兼營妓院買賣……也就是說,這讓自己跑堂說書平添了許多難度。
幸好,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不怕沒飯吃,清楚人類心理的黑暗面,自己便轉變題材,在各處妓院裡專門講一些有關饑荒災民的慘狀,那些有錢貴族多數都是心理變態,故事越悽慘,他們就聽得越爽快,好像平民百姓的生活都只在另一個世界。
所以在自己最後被跑堂夥計扔出來前,可着實賺了一筆,沒辦法,同樣故事總是有人愛聽、有人不愛,每個雪特人都是被扔慣了。
結果只好換到一些小飯館,和同族、同業的雪特人搶生意,說些一般的傳奇故事,辛苦了點,不過也賺得到錢,等再積多一點,就有辦法給老大找醫生、買傷藥。
短短十五天,從花家領地邊緣穿越石家領地,來到這自由都市西北,主要是憑當日阿草小姐留下的一隻神奇皮囊,這隻皮囊與矮人族慣用的道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加耐用,只要藏身進入那皮囊裡,便能潛地而行,不露形跡。
就是因爲有這項神奇寶貝,不會武功的自己才能避過各地嚴密的搜索網,並以驚人神速翻山越嶺來到此地。自己武藝不成,聯絡不上妮兒與源五郎,也沒法向任何人求援,只好儘快離開險地,取道自由都市,再轉往雷因斯,找到阿草小姐,就有辦法醫治老大了。
昨天,昏迷多日的老大終於恢復了意識,這實在是件好事,否則十多日來那一副半人半鬼的恐怖模樣,任多厲害的醫生都會說沒救了。
不過情形再好也有限,老大昨天清醒後,花了點時間調息運功,說是要療傷,結果沒運幾下就暈了過去,到今早都還沒醒來,看來是沒什麼用的。
嘆息着,有雪回到在此地的棲身處,那是隨意用些破木板、厚紙板搭成的爛帳棚,外觀倒與一個大棺材有些類似,不過搭建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雪特人的拿手伎倆。
移開門板,裡頭黑鴉鴉的一片,還來不及看清楚,外頭忽然傳出叫喚。
“說書的,說書的,請你出來一下。”
來人聲音蒼老,卻還算友善,起碼是喚“說書的”,而不是“狗雜碎”,不過自己在這裡沒有熟人,而此處又只是個簡陋暗巷,爲什麼會有訪客?
覺得大有可能是在飯館說書又得罪人,對方來砸屋兼打人,有雪不敢貿然出去,只是隔着門板向外望。
“什麼人?找我什麼事?”
在外頭的是一名僕傭模樣的老太婆,推着一臺輪椅木車,上頭坐着一個人,面紗遮住頭臉瞧不清楚,但看服裝、手掌肌膚、白髮,似乎是另一個老太婆。這兩個老女人很是面熟,自己在那小得可憐的阿義飯館開講兩天,她們就連聽四餐,倒是忠實聽衆。
“我家姑娘喜歡你剛剛說的故事,看你可憐,要多打賞一點,你出來領賞吧!”
聽見是領賞而非受死,雪特人鬆了一口氣,快步跑出,心頭卻納悶:明明這裡只有兩個老太婆,何來什麼姑娘,真是有錢人愛作怪!
“綠姑娘,就是這雪特人了,你要給他多少,自己拿主意吧!時間不早了,咱們得趕快回去,不然你姊姊回來見不到你,我就不好交代了。”
那僕傭模樣的老太婆,嘮嘮叨叨地說着,輪椅上的女性從手上褪下一隻金手鐲,朝有雪遞去。簡單的動作,卻做得甚是遲緩吃力,有雪一看即知,這是身染重病的徵兆,連忙伸手接過,心中正尋思這手鐲不知是真是假,卻在聽見對方嗓音時,大吃一驚。
“ㄋ……ㄋ……你……故事……ㄏ……好聽……”
說話口齒不清,但勉強聽得出是在稱讚適才的故事很動聽,可是這語音卻不對勁,那不是個年近遲暮的老太婆,而是一個嬌嫩的少女嗓音。
有雪吃了一驚,定睛看去,面紗之下,這位女性的相貌看得不是很清楚,只依稀看得出是張少女容顏,然而肌膚枯黃,臉上也滿是深深皺紋,任誰一看也會覺得這是個老太婆。
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對,就是仔細打量這種異樣形貌,與其說是衰老,反倒更像因爲生命力過度耗竭,而發生的急速老化。
一想到這,再念及對方身有惡疾,有雪嚇了一跳,踉蹌兩步,第一念頭就是拉遠距離。
這動作全看在對方眼裡,而那老婦似乎也不願自家姑娘與下賤的雪特人接觸過久,急欲推車離去,一切看似就要這樣結束,忽然,兩道人影堵住巷口,手持刀劍,兇惡的表情,一望便知道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目標沒有錯吧!”
“錯不了,快點下手然後回去收錢吧!”
再明顯也不過的對話讓有雪魂飛天外,不知是自己抑或蘭斯洛暴露形跡,給貪圖賞金的人銜尾追殺上門,正不知如何處理,那兩人已匆匆奔來,卻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往那老太婆還有不老不少的怪姑娘奔去。
連串驚叫,那兩個女人明顯不會武功,才閃個一下,輪椅已然翻倒,乘坐者翻摔倒地,兩個殺手揮刀便要斬下,那個老僕傭倒算忠心,用身體覆蓋在主子身上,想幫着擋這一刀,那口齒不清的綠姑娘發出了淒厲的尖叫……
有雪心念急轉,明知這兩個殺手武藝平常,四十大盜中任一人也可擺平他們,卻偏生遇上不會武功的自己,雖然說拿人金鐲是件恩惠,不過此刻他只想找個安全地洞躲起來。
驀地,木板碎裂聲大作,那座用各種材質拼湊而成的避難屋被炸個粉碎,一道人影從有雪頭頂飛過。
“老大!”
欣喜的叫喚,蘭斯洛已在千鈞一髮之際趕至,只一刀,便將兩名殺手的刀劍震碎,兩腿踢出,讓他們連敵人相貌都不及看清,就已給轟飛出去。
“老大!哦!老大,你身體已經好了嗎?真是太值得高興了。”
望見蘭斯洛雄姿,有雪無限欣喜,高呼着跑過去,正預備吹牛拍馬一番,那偉岸身如卻已經支持不住地倒下來。
“哇!老大,你怎麼這麼快就完蛋了?”
“別……別聲張……我要運氣鎮傷,你守在巷口,別讓不相干的人進來。”
蘭斯洛的聲音極爲虛弱,但聽來比昨日又好得多,不像馬上會昏倒的樣子,有雪領命而去,手執蘭斯洛的風華刀,在不遠處守衛,而那一老一少早趁亂走得不見蹤影。
有雪對蘭斯洛的傷勢忐忑不安,直過了好半晌,後頭才響起叫喚。
“老大!你還好嗎?”
“死不了……起碼現在是這樣。”
有能力開玩笑,大概就沒問題。有雪打量着蘭斯洛的形貌,纔不過十多天時間,一個健壯漢子已變得形銷骨毀,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頰深陷,就連眼眶也深深凹了進去,真是怪,雖然說忙着逃難,自己吃的也比較多,但是每日乞討來的食物還是有分三成給老大啊!怎麼會變成這麼一副路側屍的醜模樣?
陋巷昏暗,天色又已黑,幾乎看不清楚蘭斯洛的表情,但那兩道目光卻像來自幽冥的火焰,熊熊燃燒,發着兇厲光芒,看得有雪心裡直發毛。
“大家……有什麼消息嗎?”
昨日甦醒後,蘭斯洛立即運功調息,但過不多時便暈過去,是以直至現在,他才向有雪詢問那日在枯耳山,自己昏迷後發生的一切。
“能有什麼消息?還不就是被殺得一乾二淨,聽說連屍首都拼湊不全了,還給人遊街示衆……還有咱們那對黑家的三兄弟,捨命救老大你出來後,好像當場就被敵人爆掉了。另外……”
說書說得太習慣,有雪不自覺把弟兄們的悽慘收場,當作災民一樣加油添醋的說出,直看到蘭斯洛臉色越來越壞,渾身散發出來的一股冷澈感,令自己汗毛根根直立,這才驚覺不妙,連忙轉換話題。
“呃……其實,也還有一點好消息啦!我前兩天聽人說,妮兒小姐和咱們老三都沒事,現在正在花家領地裡大肆破壞,老大,我說他們兩個一定也急着找我們,那我們是不是應該……”
“妮兒她沒事啊!那就好……那就好……”
得悉妹妹平安,蘭斯洛長呼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疲憊之餘,亦感到些許的安心。自己身中奇毒一事,在挨槍受傷時就已察覺,以敵人勢大,若妮兒與源五郎亦身中此散功毒素,情形確是兇險無比,幸好,他們倆吉人天相,可見老天仍未絕己之路……
蘭斯洛閉目不語,靜靜沉思着許多事情,時問過得很快,當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他睜開了眼睛,望向站在一旁無聊、卻不敢走開的有雪。
“老四,你說這裡已是自由都市的地頭,對嗎?”
“是啊!不過這裡離艾爾鐵諾很近,我們並不安全,老大,還是快點設法走吧!”
並不是顧慮這個,此刻,蘭斯洛的目光裡,出現感動的色彩。
“這裡距離枯耳山起碼幾千裡,你就一個人揹着我來到這裡?”
“呃……其實主要是阿草小姐留下的那個神奇皮囊,還有很多神行符咒發揮了功用,不然我一個人,其實沒辦法……”
“老四,多謝你……”
簡短的道謝後,蘭斯洛又誠心補上一句。
“真是多謝你啊……”
自從暹羅相識以來,雖然與這雪特人混得極是親密,但爲着他的出身與無能,心中實存着些許鄙視,又時常對他防上幾手,唯恐有一日被這雪特人出賣;怎想到大難臨頭,旁落無依時,竟是這雪特胖子奮不顧身,救了自已性命,又不辭辛勞,揹負自己千山萬水遠行,逃離敵人勢力範圍。
凝視着這自己一直瞧不起的義弟,蘭斯洛心內充滿感激,也許這人是貪婪與無能,但今次他對自己所做的付出,即使英雄好漢也未必會做。也幸虧有他,在這跌到谷底的低潮時刻,自己才稍微找到一些振作的動力。
“要是沒有你,我現在已經死在敵人手裡了,呵!你倒真是一個奇特的雪特人啊!”
“這個……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那時應該這樣做,就做了。”
“艾爾鐵諾爲了殺我,賞金太概出得不少吧!你應該拿我人頭去領賞金的。”
“其實我也想過,但想歸想,最後還是沒有去做。”
聽着這太過老實的答案,蘭斯洛啞然失笑。畢竟還是雪特人,你能對他有什麼期望,只要他最後仍是沒有做,那就算全了兄弟間的義氣了。
“好,爲了彌補你的損失,今日艾爾鐵諾對我的懸賞,他日我必十倍奉還於你。”蘭斯洛道:“我在此向你承諾,若我蘭斯洛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必然不會忘記你,我有什麼好東西,你一定也有一份。這話永不收回,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突然聽見義兄這麼隆重的承諾,雪特人一時只能搔頭晃腦,說不出話來,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發揮他的民族劣根性。
“老大,既然你這麼慷慨,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麼要求?你說吧!我會盡可能滿足你。”
“這個……我可不可以要比較好的那一份。”
“……你真夠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