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彥霖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 驅使他停不住打岔:“你剛纔突然闖進來時候,那聲音架勢,不擡頭的話還以爲是哪裡冒出個剪徑大盜。”
“不要插嘴好不好, 求你了。”說話時卓瀾仍然低垂着眼瞼不看他, 是不敢看着他。“你一插嘴, 我真的沒辦法再往下說了。”
“這件事有這麼重要, 這麼緊急, 非要現在說嗎?明天都等不了?”鍾彥霖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全身每根神經都繃緊了,以至挺着的背脊變得僵硬。
“是, 非常重要,非常緊急。”卓瀾用力地點下頭。
鍾彥霖儘量讓自己放鬆, 他瞅着她, 她低着頭, 長長的黑髮軟軟地垂下來,臉龐隱匿在那黑影裡, 讓他看不淸她的表情。
他緩緩地眨了下發緊的眼睛,抿着嘴角點了點頭。“嗯,你說吧。”
“你記不記得我以前和你提起過我父親有另外一個女兒。”卓瀾說完這句頓住了。
鍾彥霖雙手交扣置於桌面上,十指交替彈動,這次他沒有出聲, 眼睛微眯了一下, 眼底閃過疑問。
卓瀾終於鼓足勇氣擡起頭正面與他的目光碰撞。“我原名叫尹亞蘭, 尹映雪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說得飛快, 快到舌頭有些打結, 吐字不十分清晰,但鍾彥霖確實聽得清清楚楚。
這讓鍾彥霖相當震驚, 他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卓瀾,彷彿她是個來自火星的怪物似的。
卓瀾又垂下眼簾,避開他變得銳利的視線,低緩地開口:“這次是我唆使陳澈陷害她的。。。那個擔保公司總經理,我用錢收買了他,他們公司除了備案公章,還有另外的備用公章。他在合同上蓋的不是備案公章,有什麼事他可以不認賬。”說完,她悄悄擡眼看他,等着他判決。
鍾彥霖一面聽着一面緊閉雙脣,面部肌肉緊繃,似乎有些惱,卓瀾絕望地推斷他肯定是恨極了她,她瞳仁裡透出濃濃的憂傷與惶然。
“所以,我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沉默了片刻後他問,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探究,聲音有些冷淡。
卓瀾瑟縮了,“是的。”她低下頭,聲音低細如蚊吶。
鍾彥霖心頭劃過一陣錐心的刺痛,他的情緒不可避免地起了波瀾,忽然想起劉煜輝對他的那句評價——喜怒哀樂是人的正常情緒,你現在完全沒有,是因爲你還沒碰上讓你有正常情緒反應的人。
她不愛我,這個念頭在他的心上重重地捶了一記,讓他的心佈滿了裂縫。
“所以,你根本不愛我?”鍾彥霖語音拔高了些,沒有了往日的柔和,空蕩蕩的,卓瀾此刻特別留戀他富含感情的語調。
“不。”卓瀾低聲喊起來,她喉頭髮緊,鼻端發酸,慌亂地表明心跡,“我當然是真心愛你的,這點求你不要懷疑。”
鍾彥霖久久地凝睇她,她的目光飽含坦誠,她的臉龐滿是悽惶,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疼痛,疼到幾乎無法呼吸。
忽地,他頹然垂下頭,辦公室裡一片沉寂。
卓瀾的眼睛溼潤了,無法看到他的神情,隻眼見他一雙緊緊交握着的手,指關節有點發青,兩拇指不停地交替按壓,顯然是正在經受痛苦的煎熬和道德責任的考驗。
良久之後,他擡起無力低垂的頭,眼光沒投向她而是撇向別處,他不敢直視她,怕對着她的眼睛說不出口。
他微動動脣剛想張嘴,被喉嚨裡隱隱作痛的苦楚哽住了,不得已停頓,下意識地撫了撫潮溼的眼角。
緩了一會兒情緒後,他才低沉說:“無論如何,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的行爲負責,爲自己行爲所造成的後果負責。”
卓瀾早預料到他會這樣,她是有思想準備的,也打算要承擔這一切後果,但現在親耳聽到他的話,在感情上仍是有點難以接受,讓她內心萬分失望惆悵。
“我知道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她說話時嘴脣有些微顫抖,心底的愴然、傷感、失落、酸澀彙集成一股複雜的情緒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慢慢往上浸透心腔,滲入喉頭鼻尖,再漫進眼眶。她慌忙站起轉過身,想要在眼淚落下前離開這裡。
“等等。”鍾彥霖低低而急促地叫住她,聲音裡壓抑着苦澀與心痛。
卓瀾停下倉促的腳步但並未回過身。
“我會盡力幫你辯護的。”他極力攥住要氾濫奔騰的情感,讓自己保持平靜。
但後來卓瀾拒絕鍾彥霖做她的律師,而是委託了白薇。鍾彥霖曾一度發生強大的心理危機,花了好一段時間來重建修復。他盡心盡力協助白薇,從而獲得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卓瀾被判了三年。
高牆聳立、電網密佈,四周的守衛亭站着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武警,讓人產生一種無以言表的沉重壓抑感。
卓瀾走進這座堪稱現代化深牢大獄的那天清晨,烏雲蓋頂電閃雷鳴,天色如夜一般。
進去後,一個長相蠻端秀的女警官對她進行了全身檢查,然後卓瀾木然地把衣服脫了,將自己身上一切物品都交由獄警,目睹着那些屬於她的東西被封存到紙袋中鎖進櫃子裡。
卓瀾穿上灰藍色的囚服跟着女警官來到一個監房,“從現在起,你編號是72350,記住互相之間不準說話,不準打架鬧事。。。。。。好好表現可以爭取減刑。”女警官用嚴厲地聲氣提醒她,隨即又厲聲警告監房裡的其他囚犯。“給你們送來一個新人,不要鬧事欺負新來的。”
在女警官說話的時候,卓瀾怔怔地打量着這個住着十二個人的監房,三年,三年的牢獄生活就要在這裡度過!
轉眼間,一個月時間嗖一下便這樣過去了,這兩晚監房裡的其他人皆沉浸在興奮的情緒中難以入眠,因爲每月一次的探監就要來了。只有卓瀾表現出淡然沉靜,她不希望有人來探監,不想見任何人。
“72350,有人申請要見你。”獄警照例來通知她。
“誰?”她淡漠地問。
“尹映雪、白薇、鍾彥霖。”
“我可不可以拒絕?”
“當然,這是你的權利。”獄警略帶訝異的說,“你考慮清楚了?”
“是。”卓瀾簡短回答,神情淺淡。她覺得現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不適合面對他們,她需要一段日子來將自己整個人沉澱。
此後每個月的探監日,獄警來通知,她都是一如既往,同樣淡淡的表情同樣平靜的回答。有一次獄警禁不住搖頭說,你真夠倔的,你的親人朋友也真夠執着的。這話語不經意間敲到她心坎上的某一點,她悽然地笑了一下。
半年後,又到會見日。
“72350,有人要見你。”
卓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低着頭沉默了十秒鐘。
“72350,問你話吶,見是不見。”問話的女警語氣有點急。
卓瀾慢慢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女警。
“不見是吧。”女警說着瞟了她一眼轉身要走。
“這次誰申請要見我?”卓瀾這才徐緩地張口。
“還是那三個。”女警停下來。
“我只想見白薇和尹映雪。”卓瀾吸了吸鼻子,穩定好內心的情感波動用堅定的語氣說。
獄警驚訝地看了她好幾眼方轉身離開。
幾天後,卓瀾被兩名獄警帶到會見室,裡面的幾組服務窗口一字排開,最右邊的玻璃窗口外坐着白薇和尹映雪。兩人看到卓瀾出現都顯得有些激動。
卓瀾拖着沉重的步子緩慢走到這指定的窗口前坐下,定睛注視着尹映雪,神色恬靜淡然,她的神經現在似乎對眼前的這個妹妹已經沒有了什麼特別的敏感。
而尹映雪在她的盯視下有點躊躇不安,她緩緩拎起電話,一副半吐半露地樣兒,嘴脣微微翕動着卻沒說出半個字。
卓瀾手握着話筒依然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沒主動張嘴吱聲。
將近一分鐘後,尹映雪才吐出一句:“你怎麼樣,好像瘦了些。”她剛纔猶豫是因爲不知該不該叫卓瀾一聲姐姐,這一陣磨磨唧唧最終還是沒叫出口。
“多謝關心,我很好很平靜。”卓瀾不緊不慢說。
尹映雪目光鎖在她臉上,試圖找尋童年的痕跡,但她發現是徒勞,是枉然。“其實有句話想對你說,爲我母親也爲我自己。”她吞吞吐吐地低喃,“對不起。”
卓瀾抽動一下嘴角:“沒必要了,該聽到這句話的人已經不在了。”想到母親受的屈辱,卓瀾不自禁心頭一酸。
尹映雪聽她這樣說,不覺黯然神傷,趕緊低下頭,一時語噎了。
卓瀾瞧她這般模樣,心裡竟然泛起了不忍。“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追究這些沒什麼意義,再說我也陷害了你,算是扯平了。”她淡淡地說。
這時候,在旁邊一直默默看着她們的白薇,輕嘆着從尹映雪手裡拿過電話,她細細端量着半年未見的好友,輕聲說:“卓瀾,裡面沒人欺負你吧?”
卓瀾難得地淺笑一下:“沒有,我很好,不要亂用你的想象力。”
“我們在外面會盡量想辦法,加上你表現良好的話,減刑應該沒問題。”
“別費那個事了,其實現在對我來說,在哪裡不都是一樣,監獄不見得是最糟糕的地方。”卓瀾聳下肩,平淡地說。
因爲這會探監的人特別多,會見的時間大概只有二十分鐘左右,等白薇和卓瀾說完,尹映雪想再說幾句時已經到點了。
白薇不捨掛上電話,焦急地等待了這麼久,卻只有如此短暫的相見時間,便要無奈地再次分離,雖然外面和裡面只隔着一堵牆,但相隔的距離卻不止千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