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1895年1月25日,農曆正月初一,上午十時,二龍山炮臺,西北側。
第三師團騎兵大隊少佐大隊長麻野義男被一陣喧囂聲驚醒,揉着疼痛的腦門,匆匆走出大隊部所在的堡壘。
昨天晚上,麻野義男喝了一夜的悶酒,天快亮的時候,他才爬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接到停止登船的命令後,騎兵大隊集合站在碼頭上,望着八重山高大的桅杆消失在遠處的海平面上,五百多人的隊伍靜得令人心悸,就連他們的戰馬,也沒有發出嘶鳴。
騎兵大隊從旅順港口連夜趕到了二龍山炮臺,這一路上,隊伍裡不時響起咒罵聲,士兵們都是滿肚子的怨氣。
官兵們達成了共識,這是一支被上峰和友鄰看不起的部隊,其原因,是因爲,部隊的長官,是一個敗將!這支部隊沒有權力參加戰鬥,對於軍人而言,被剝奪了戰鬥的權力,等於是剝奪了他們的一切!
騎兵大隊到達二龍山後,進入指定的集結地點,二龍山西北環形堡壘,這裡是大清國軍事工程的典範,鋼筋水泥鑄就的永久性堡壘,可以承受大炮的轟擊,堡壘的環形胸牆上,佈設有無數射擊孔,堡壘前是平緩的坡地,有利於騎兵衝鋒。
騎兵大隊進入環形堡壘後,也不知是誰打開酒瓶,酒香瀰漫在整個環形堡壘中。
整個部隊莫名其妙地進入了狂飲狀態。
這是嚴重違反軍規的行爲,然而,軍規似乎對騎兵大隊官兵們失去了作用,官兵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長官的不滿!
到處都是喝得東倒西歪的官兵,麻野義男徹底失去了對部隊的控制力,最後,麻野義男乾脆找了一瓶酒,獨自坐在大隊部裡,喝起了悶酒。
戰爭離這支部隊太遠了!榮耀和功勳也遠離了這支部隊!
酒不好,是當地土產的高粱酒,有些上頭,麻野義男的腳步踉踉蹌蹌。
北風呼嘯,鉛雲密佈,二龍山炮臺上,一片蕭瑟,戰壕裡,滿是喝得東倒西歪的官兵,他們的戰馬,在不遠處的馬棚裡,打着響鼻,懶洋洋地掃着尾巴。
喧囂聲來自前面一株碩大的槐樹下,一羣士兵圍在槐樹下,發出陣陣咒罵和嬉笑聲。聲音裡,夾雜着女人嚶嚶的哭泣聲。
麻野義男拖着沉重的腳步,來到槐樹下,分開衆人,只見一個衣冠不整的軍曹正撲在一個清國女子的身上,撕扯着那女人的衣服,那女人哭喊着死命護着身子,周圍的日軍士兵噴着酒氣,發出陣陣歡笑聲。
麻野義男一把揪住那個軍曹的後襟,把他從女人的身上揪了起來,順手給了他的一個耳光:“八格!你在幹什麼!”
那軍曹捂着臉,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看清楚是麻野義男,卻是一陣狂笑:“歡迎大隊長加入士兵的遊戲!”
“放肆!”麻野義男揮手給了那軍曹一拳。
軍曹被打倒在地,卻是倔犟地站了起來,兩眼冷冷地瞪着麻野義男。
麻野義男走到那個女人身邊,女人偎在槐樹下,膽怯地護着身子。
“你的,起來。”麻野義男說道。
女人痛苦地搖搖頭,她的大腿上,流着鮮血,那是被日本兵的刺刀刺傷的。
“給她包紮。”麻野義男說道。
周圍的士兵們,全都冷冷地看着麻野義男,沒有一個人服從命令。
而周圍的士兵,更是斜視着他們的長官,槐樹下,一片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
麻野義男知道,他已經不能讓這些日兵服從他了!因爲他,士兵們失去了登陸榮城、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機會!
麻野義男從腰上取下包紮包,蹲了下來,一手拿出紗布,一手按住女人的大腿。
那女人突然一聲嚎叫,也不知是從哪裡來了力氣,一把抓住了麻野義男腰間懸掛的戰刀,戰刀出鞘,砍向麻野義男的脖子。
麻野義男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滑稽的念頭——大日本帝國的騎兵大隊長,居然死在了一個清國女人的手裡!
卻聽那女人一聲痛苦的呻吟,軍曹的刺刀刺進了她的肩頭,女人手裡的戰刀頹然地落到了地面上。滾燙的鮮血從的女人肩頭上噴射出來,濺在麻野義男的臉上,燙得他一陣哆嗦。
那軍曹獰笑緊握刺刀,緩緩地向女人的肋下滑動刀尖,劇烈的疼痛讓那女人的臉色扭曲,張着嘴,竟然發不出聲音。麻野義男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女人整條左臂,被刺刀從肩頭上切斷了。
周圍的士兵們又是一片鬨笑。
麻野義男一把揪住那軍曹的衣襟,狠狠地給了那軍曹一個耳光,順勢把那軍曹提了起來,狠狠地摔在地上,那軍曹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舞刺刀,指着麻野義男破口大罵:“敗將!”
麻野義男一把抓起女人斷臂上的戰刀,使出渾身的氣力,砍向軍曹。
刀光起處,軍曹首身分離,一腔黑乎乎的熱血噴在了雪地上,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周圍的士兵們呆呆地望着軍曹的屍身。
北風吹過,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了雪花。
“敗將!”士兵羣裡,發出了低沉的咒罵聲。
所有的士兵都握緊了戰刀,惡狠狠地盯着他。
劇痛和失血讓那女人處於半昏迷狀態。麻野義男扔掉了戰刀,不理那些憤怒的士兵,蹲在女人身邊,熟練地解開包紮包,包紮起女人斷臂的肩頭。
“殺了他,他是叛徒!”有人發出狂怒的嚎叫。
士兵們舉起戰刀,如林的戰刀舉在了半空中,在飄揚的雪花中,發出一道道寒光。
麻野義男仔細包紮着女人的傷口,全然不顧士兵們的漫罵和戰刀的敲擊聲,他只是覺得好笑,一個少佐大隊長,被自己的部下砍成肉泥,這在大日本帝國的軍史上,倒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刺耳的蜂鳴聲破空而至。
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的馬棚裡爆炸了,轟鳴聲中,一個被彈片切斷的馬頭飛了過來,落在了麻野義男的身邊。
士兵們的戰刀停在了半空中,所有的士兵都呆呆地望着被炮彈點燃的馬棚,馬棚裡燃起熊熊大火,炸死炸傷的馬匹發出絕望的嘶鳴,活着的馬匹拼命扎掙着,想要擺脫系在馬槽上的繮繩。
然而,更多的炮彈呼嘯而至,劇烈的爆炸隨即吞沒了馬棚,覆蓋了騎兵大隊駐守的整個陣地。
爆炸聲中,響起日本士兵歇斯底里的嚎叫:“我們被攻擊了!”
被炸裂的馬和人的屍體,在陣地上空四處飛揚。
驚慌失措的士兵們茫無目的地四處躲藏——誰也不知道攻擊從何而來,二龍山不在山東、不在臨津江,也不在海城,距離他們最近的清軍也有至少三百公里。
死神在陣地上空發出令人心悸的吼叫,密集的炮彈幾乎覆蓋了陣地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躲進戰壕和堡壘的日軍官兵,連同他們的掩體一起,被炸上了天空,殘肢斷臂灑落得到處都是。
所有的士兵都在奔逃,槐樹下,只剩下麻野義男和那個半昏迷的清國女人。
麻野義男認真地包紮着女人的傷口,對周圍的爆炸聲和垂死着的慘叫聲充耳不聞。
女人發出痛苦地呻吟。
“不怕的,那是克虜伯7.5釐米野炮。”麻野義男喃喃說道,作爲一個軍人,他能分辨出清軍炮火的型號。
又是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爆炸。
“輕型克虜伯山炮,口徑5.5釐米,應該是大清國仿製的產品。”麻野義男緊了緊女人的肩頭的包紮帶,心中一陣詫異,進攻者的裝備極爲精良,完全不同於以往他所遇到的清軍。
又是一連串轟鳴,爆炸聲裡,竟然夾雜着日軍7釐米山炮所發射出來的炮彈。
“大阪兵工廠7釐米山炮!”麻野義男喃喃說道。
他突然聽清楚了,進攻者的炮彈,原來是從二龍山炮臺上發射出來的!
騎兵大隊的陣地,在二龍山炮臺的西北側下方,二龍山炮臺可以俯瞰整個騎兵大隊的陣地,換言之,從炮臺上轟擊騎兵大隊,是沒有炮擊死角的。
整個騎兵大隊完全暴露在敵軍的炮火之下。
敵軍早已佔領了炮臺,炮臺上的守軍,竟然在全然無覺的情況下,被敵軍全殲,而現在,敵軍是在用繳獲的日軍火炮,攻擊騎兵大隊。
那是一支從天而降的敵人!
麻野義男準確地判斷出了敵人的方位和火力,然而,作爲騎兵大隊的大隊長,他突然發現,這場戰爭與他毫無關係。
他現在的任務,不是指揮部隊作戰,而是爲眼前這個可憐的清國女人包紮。
因爲,他早已不認爲自己是一個軍人,更不是一個軍官。大日本軍隊從長官到士兵,都不再承認他的軍人身份!
麻野義男包紮好了女人的肩頭,又開始包紮女人的大腿。
大概是失血過多,這一次,那女人沒有反抗,任憑麻野義男撕開了她大腿上的棉褲,麻野義男小心地清除傷口周邊的瘀血。
槍炮聲、垂死的慘叫聲,在麻野義男的周圍響成一片。
整個陣地上,地動山搖。唯有大槐樹下這一方天地,麻野義男和一個陌生的清國女人之間,寧靜得出奇,彷彿是一塊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