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搖頭嘆道:“山東的危局,朝廷何嘗不知!”張佩綸看了一眼那皇叔,說道:“在下是一介書生,口無遮攔,那皇叔您可別怪罪,朝廷上的滿人王公大臣們,對章軍心存疑慮,對北洋水師也是疑忌重重!”
滿人對漢人的防範,是大清國的基本國情。
那哈五罵道:“老張,你也不用替那幫龜孫子遮遮掩掩,老子早就知道,那些狗日的,自己沒本事,又害怕有本事的,他們巴不得章軍和北洋水師讓日本人消滅掉!媽的,我那哈五可沒有他們那麼小雞肚腸!”
“那皇叔果然英雄!”張佩綸讚道:“皇上倒是有心讓章軍回國,可是太后老佛爺堅決不答應!她不僅怕你們章軍剪了辮子有反骨,她更怕你們站在皇上一邊,與她爲難!周總兵,在下不得不明言,你和你的章軍,已經卷入了太后與皇上的爭鬥中!”
周憲章心頭豁然開朗,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朝廷對章軍表面上恩寵有加,又是加官又是進爵,而在暗地,卻是對章軍處處掣肘。
表現上的恩寵,是來自皇上,而暗地裡的掣肘,則是來自太后!
張佩綸繼續說道:“山東危機,以北洋水師現有的實力,雖然尚可與日本聯合艦隊在海上一戰,但是,清軍陸上防禦異常空虛,日軍不會與我北洋水師在海上決戰,他們一定會從威海衛的背後,發起陸戰,從而將北洋水師困死在威海衛!”
“他們最爲可能的登陸點是在榮城灣!”周憲章說道:“只要我軍加強了榮城灣的防禦,山東形勢,似乎並不是不可收拾!”
張佩綸冷笑:“周總兵也是久經戰陣了,難道你真的相信,清軍能守得住榮城灣?”
周憲章沉默無語。當初,在天津武備學堂的沙盤作業上,他作爲日軍統帥,奇襲榮城灣大獲全勝。那場沙盤作業,勝在出奇上。這似乎說明,只要清軍事先掌握了日軍的意圖,這場奇襲就無法完成了。
但是,經過這大半年的征戰,周憲章已經看透了大清國的軍隊!
就算清軍掌握了日軍的行動計劃,他們仍然打不贏!
道理很簡單,清軍早就沒了士氣!日軍的大炮一響,清軍官兵就會丟掉武器落荒而逃!
在遼東,宋慶率十萬大軍,硬是啃不動只有兩萬人的日軍第二軍,就是明證!
羅鳴芳拍案怒道:“張先生,按照李中堂的意思,是讓章軍在沒有任何調令的情況下,放棄朝鮮,回師遼東!章軍這樣做,不僅犯了太后的大忌,而且,一旦出師不利,將置章軍於進退失據!我章軍就算打了勝仗!朝廷也不會饒過我們!到了那個時候,李中堂來一個矢口否認,一口咬定是我章軍擅自行動,我章軍就完了!你們這是要用章軍做北洋水師的替死鬼,這也太陰險了!”
“羅副師長說的沒錯!”張佩綸低頭嘆道:“李中堂也認爲,這對章軍很不公平!所以,李中堂讓我轉告周總兵,事成後,李中堂以北洋大臣的身份和北洋水師全體官兵,力保章軍無事。”
“他憑什麼擔保!”那哈五喝道:“難道他敢與老佛爺叫板?”
張佩綸突然壓低了聲音:“各位,章軍是大清國最有戰鬥力的陸軍,北洋水師是大清國最爲先進的海軍,如果章軍佔據了遼東,北洋水師據守山東,兩邊同氣連枝,又有李中堂在朝廷上說話,各位可以想一想,朝廷會怎麼樣?”
羅鳴芳驚道:“藩鎮割據!”
張佩綸緩緩說道:“章軍在朝鮮,難道不是藩鎮割據嗎?”
大廳裡,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張佩綸沉聲說道:“恕在下直言,這場戰爭,不管誰贏誰輸,最後的失敗者,都是朝廷!天下大勢,合久必分!朝廷的中央集權,已經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苗頭,張之洞在湖北、劉坤一在福建,其實早就在各自爲政了!周總兵順勢而爲,那就是時勢造英雄!逆勢而爲,恐怕,就是千古罪人了!”
周憲章終於聽明白了,張佩綸這是勸說他在遼東自立爲王!
俄國人巴勞甫也曾這樣勸說過他。
當年,王闓運也曾這樣勸說過曾國藩,曾國藩以手指點茶水,在几案上寫了一連串的“狂妄”!現在張佩綸故伎重演!
“可是,章軍沒有攻取遼東的本錢!”周憲章說道:“章軍只有區區五千人,嚴重缺乏武器裝備!張先生真的以爲,以章軍現有的實力,能夠戰勝武裝到了牙齒的日軍第二軍?張先生應該知道,遼東的日軍第二軍,還包含了原來配屬於第一軍的第三師團!其兵力至少有兩萬五千人。”
“周總兵不是已經見過巴勞甫了嗎?”張佩綸詭秘地笑了笑。
周憲章冷笑:“看來,這一切全在李中堂的運籌帷幄之中!”周憲章想起了那一紙授權書。
“俄國人願意提供章軍需要的所有武器裝備。”張佩綸說道:“至於兵員,我相信,以周總兵的威望,只要你振臂一呼,朝鮮和遼東的百姓自然會踊躍參加你的部隊!你的部隊裡不是還有一個漢納根嗎?他會把那些農民變成軍人!”
“張先生,你們應該已經與俄國人打過交道了,不應該不知道,他們的要價太高!”
“他們的要價再高,有日本人要的高嗎?”張佩綸冷笑:“日本人要將山東、遼東、臺灣納入他們的版圖!俄國人至少沒有對我大清國提出領土主權要求,他們要的只是一個旅順港。”
“還有整個東北!”周憲章說道。
“那只是一條鐵路。”
周憲章冷笑:“張先生,我絕對不相信,你會不明白一條鐵路所據有的主權象徵意義!他們要求,大清國地方政府不得在鐵路沿線三公里範圍內行使管轄權!張先生,這個管轄權難道不是主權嗎?”
張佩綸搖頭:“周總兵說的不錯!不過,在李中堂的努力下,俄國人迫於英、法、德的壓力,他們將不會在東北駐軍,這個管轄權,只能交給中國人!或者,就是你和你的章軍!”
周憲章大笑:“張先生,你和李中堂,是真打算讓我做石敬瑭啊!我會被老百姓罵死的!”
“臥薪嚐膽,忍辱負重,未嘗不是英雄所爲!”
“在世人的眼裡,石敬瑭是英雄嗎?”周憲章冷冷說道:“他是個漢奸!”
張佩綸默然。
事實上,張佩綸對於自己所肩負的使命,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爲了救北洋水師而讓章軍依附於俄國人,這等於是引狼入室!俄國人歷來就是大清國北方的強敵,三百年來,他們無時不刻不在想方設法蠶食大清國的國土!
然而,北洋水師是李鴻章的命.根子!
北洋水師完了,李鴻章也就完了!
更爲悲哀的是,北洋水師不僅僅是李鴻章的命.根子,它同樣是大清國的命.根子!
它是大清國唯一能夠粉飾其腐朽不堪的遮羞布!如果北洋水師完了,大清國的虛弱,將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列強面前。到那個時候,不僅僅是日本人、俄國人,所有的西方列強都會向大清國張牙舞爪,他們甚至會肢解掉大清國!
要麼敗於日本人,要麼敗於俄國人,要麼被列強肢解!
大清國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姚喜走進了大廳,來到周憲章的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周憲章站起身來,向張佩綸拱手:“對不起,安州知府韓令準來了,說有緊急軍務,周某要去處理一下,請張先生稍等片刻,請羅副師長和那皇叔陪張先生說說話,周某去去就來。”
張佩綸拱手:“周總兵先忙,在下在此等候。”
周憲章和姚喜出了客廳。
羅鳴芳目送周憲章出門,轉身向張佩綸說道:“張先生的提議,是要讓章軍做俄國人的傀儡!這是把周總兵和章軍全體將士置於不忠不孝之地!張先生,您應該明白,一旦俄國人控制了東北,大清國必亡!”
張佩綸沉思片刻,咬牙說道:“就算亡國,也不能亡於日本人!”這是他最後的理由了。
大廳裡,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就連一向咋咋呼呼的那哈五,也安靜了下來。
他們都意識到,這場戰爭,已經把大清國打到了亡國滅種的邊緣。
而大清國的太后和皇上,似乎對此並不警醒。直到現在,他們的心目中,最爲危險的敵人,不是俄國人、日本人、甚至不是外部勢力,而是周憲章、李鴻章這些手握槍桿子的漢人!
朝廷的中心思想,還是想方設法剪除漢人的武裝!哪怕是藉助外部勢力。
半個時辰後,周憲章回到了客廳裡。
張佩綸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周總兵,請您即刻發兵遼東……”
周憲章搖搖頭:“山東軍情緊迫,周某不敢多留張先生。請張先生即刻啓程,連夜趕回天津,轉告李中堂,章軍不能發兵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