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時分。
紹城上方的天空已經完全黑沉了下來,月色也很淡薄。
淡薄的月光很難照亮下方既貧瘠又骯髒的貧民窟,更無法惠及平民窟裡,正在泥地上小心行進的,兩個穿着長袍卻沒連幾文錢一盞的燈籠都不肯帶的男人。
這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是狐皮袍子,滿身貴氣,看起來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此時他正被另一個身穿粗布長衫,手臂異常粗大的壯年漢子扶住,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窄巷蹣跚前行。
“老爺。”
壯年漢子眺望了一下前方,然後恭恭敬敬地說道,“只要過了前面的尼姑庵,咱們就能看見鹹歡河了。只要咱們在哪裡上了船,就可以沿河向東逃出紹城。”
壯年漢子口中的老爺,自然就是正在逃竄中的大鄉紳章介眉。
他原本以爲連黃帥、陳都督都請了出來,又繳納了一半的家財,自己的案子應該早就揭了過去。卻不料突然從紹城外回來個夏瑜,居然連王金髮的面子都不給,直愣愣地撲向自己,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幸好他沒有因爲逃出死牢就放鬆警戒,早早地在紹城軍界裡安插了耳目,這纔在範愛農、何悲夫包圍章府的前一刻,鑽狗洞險險躲過了一劫。
更在內應的照顧下,生生從包圍圈的夾縫裡逃出生天!
但即便如此,他爲了逃出去也得將兒子、兒媳拋在章府做誘餌,身邊只帶走了一個最忠心也最能打的豪奴。
“這次逃出紹城後,咱們去京城投靠袁大人。哼,所有的革命黨都是言而無信的小人,說什麼都不要再回紹城。”章介眉盯着都督府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怨毒,“不要給老夫機會,否則定叫夏瑜和王金髮兩人死無葬身之處。”
啪!啪!啪!啪!
寂靜的巷弄裡突然傳出一陣掌聲。
“哇哇,好勵志啊!”
章介眉順着聲音望去,忽然發現巷弄的盡頭不知從何時起蹲着一個人!
這人將氈帽壓得很低,以至於章介眉看不清他的具體面容,不過從帽檐外露出的枯黃短髮和一身短衣來看,似乎不是一個有錢人。
那人叼着一根牙籤,向章介眉咧嘴一笑:“俺瞅你的復仇名單裡,不應該只有夏瑜和王金髮吧?”
壯年漢子悄悄將章介眉擋在了身後,雙手向着那人一抱拳:“在下江門短打金百利,見過這位兄弟。不知,兄弟是哪條道上的?”
那人似乎聽不懂黑話,莫名地指了指腳下:“你瞎啊,俺不正在腳下的這條道上好好蹲着嗎?”
“不論是哪條道上的好漢,請借個路。”說着,金百利從章介眉那裡要了一疊銀元,輕輕地擱在自己腳下,然後向着對方喊道,“行個方便,感激不盡!”
神秘人伸了伸懶腰:“路該怎麼走是你自己的事兒,問俺做什麼?”
“多謝!”金百利再次行禮,然後一把拉過章介眉低聲耳語,“老爺,這人我看不出深淺,還是少惹爲妙。”
“你走你的,俺睡俺的,客氣啥?”
說着那神秘人果然躺在了地上,兩腿一伸恰好將弄巷堵死。
“你!”金百利一愣,“兄弟這樣不好吧?”
豈知那神秘人根本不做理睬,只是原地翻了個身,將屁股對準章介眉二人,嘴裡唸唸有詞:“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俺正好用來睡覺!”
望了望背後,隱約處有燈火閃爍、人聲嘈雜,金百利知道這是革命黨正在後面搜索章府,他們不能後退,只有前行這一條出路。
“既如此,那別怪在下多有得罪了。”
說罷,金百利放開章介眉,將長袍的衣角掖在腰裡,然後弓身側步,謹慎地向前逼近。
待走到神秘人身後時。
對方的肩膀忽然一動!
金百利一驚,雙腳猛然蹬起,一勢金錢落地,平地後躍半丈有餘。
反着跳的比一般人正着跳的都遠,端的是極爲瀟灑。
但當定睛細瞧之時,卻見那神秘人只是伸出手來抓撓後背:“好癢,好癢。”
“耍我?!”
一瞬間金百利再也繃不住麪皮,急竄兩步,照着神秘人的後腰,擡腳就是一踏。
他的這一踏極有名頭,喚做馬前踏草,三寸厚的石板他能一腳踏碎。如果恰巧踏在人的後腰部位,只會是脊椎骨斷,不死也得落個終身癱瘓!
雖然這一腳厲害,但是金百利卻也不大相信能踏中。畢竟人不是不會躲閃的石板,所以他在踏之前就留了後手,只待神秘人躍起,就會跟進一步身體靠如對方懷中,利用豐富的貼身短打經驗將神秘人制服。
想的很好,但現實是神秘人似乎對這一踏毫無反應,根本就沒動分毫!
一腳結結實實的踏在了神秘人的後腰。
對方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難道是我想多了?”金百利略帶歉意的掃了一眼腳下之人,拱了拱手,“抱歉,我也不想下死手的,誰讓你沒事搞得架子這麼大呢?”
他聳了聳肩,一臉尷尬地從神秘人的身上邁了過去,正準備繼續向前走時,突然感覺左腳腳裸被人拽住。
“找死!”
金百利腦子還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右腳已經提前向後磕出。
一腳正磕在神秘人的鼻樑上,只見那人好像掉在地上的皮球,向後咕嚕嚕地一直滾到了章介眉的腳下,纔將將停住。
糟了,這一下八成是要打死人了。
金百利心中瞬間一寒,不過隨即心裡便安寧下來:“這是你自己運氣不好,見閻王的時候勿要怪得別人。”
自嘆一聲晦氣之後,金百利轉過身來,準備將神秘人的屍體暫時先丟到路邊。
“我金百利平生也在擂臺上殺死過不少人物,像你這樣死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但誰知他這一轉身,竟將自己嚇得不輕。
因爲那個必死之人竟然扶着章介眉。
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一邊揉着鼻子,一邊像是沒事人似的抱怨。
“你這人好不講理,俺自在路上睡覺,你爲啥對俺又踢又打,還下死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