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人已經四散開去,關文估計,風鶴已經被擡到別的房間,接受醫學高手的救治。
老刀拉着關文向右轉,經過一小塊火光照不到的陰影時,突然停步,死死地盯着關文的臉。
幾乎在他們停步的同時,陰影的另一邊,有人從房屋拐角處快速走出來。
“有大問題,我觀察到,有其他高手匿伏,怕要出大事。”那人說,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雖然她的語氣又急又輕,但極其動聽,像是琵琶高手的快撥連彈,音符再多,轉折再急,換指再快,依舊將整首曲調清晰無比地推送到關文的耳朵裡。
“怎麼辦?開殺吧?把所有危險人物全滅了,刪繁就簡,怎麼樣?”老刀問。
“不可,我們還不能確定——不,應該是說我們一無所知,殺人爲下,攻心爲上。你,護住風鶴、天鷲,留他們的命。我四圍遊走,見招破招。記住,風鶴是關鍵,我觀察她很久了。”那女子靠近,與老刀交換身形,擦肩而過,嘴上不停。
頭頂的灰色風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剎那間,關文看到了她噏動不休的脣。
那是一隻完美無瑕的脣,由脣形至脣色,如畫家筆下醞釀千遍、一揮而就,接着又反覆修飾過的畫作。作爲一名畫家,除了“完美”二字,關文無法用其它詞彙來形容那女子的脣。
“天鷲是個禍害。”老刀說。
“錯,他不是,他只是想揭開大唐骷髏唐卡的秘密。我藏在五國十二寺的智者裡,對他的歷史與行蹤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真正的敵人——”
“那誰是?”老刀急切地打斷對方。
女子猛地回頭,望向自己行出來的那個拐角。
“什麼?”老刀問。
“虎行雪地、鶴立霜田、龍潛九幽、鳳舞春宵,來的是大敵——”一瞬間,女子掀掉了風帽,露出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一張眉目如畫的臉。
她額際的發有微微的紛亂,雖在陰影之中,發上仍然閃爍着柔滑的光澤,極黑,極亮。
關文看見了那張臉,年輕而美麗,雖然語氣極其急促,但神情卻是高傲而淡定的,彷彿手握虎符、運籌帷幄的大將軍。她的鼻樑纖細而挺直,彷彿是用最完美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
“是你?你是……”關文訝然叫起來,因爲他終於辨識出了她的聲音。
第一次見她,是在密宗院門外,驚鴻一瞥,留香而去。第二次見面則是在扎什倫布寺,五國十二寺智者與大人物一戰中,帶着微香的女子向他說過的話猶在耳邊。他看不見對方的容顏,卻記住了那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溫婉語聲。
“是我。”女子微笑起來,“我告誡過你,不要惹火燒身,但你還是沒有躲得過。”
“你們是——”老刀深感錯愕。
“那是小事,無關大局。”女子一揮手,臉上的笑容全部收斂,“這還沒到敘舊的時候。”
關文的心裡忽然注入了一些些溫暖,由衷地鞠躬:“謝謝你。”
女子搖頭:“謝我什麼?大家不過是萍水相逢、星辰交會而已,把那些過去都忘了吧。”
不再微笑的她,冷冽如千年凍玉,犀利如鞘中寒刃,帶着一股無法形容的冷傲殺氣。
關文沒在開口,只在心底暗歎:“或許有過哀傷歷史的人,才能修煉成今日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然吧?”
“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高手會聚到拉薩來了!”老刀短促地嘆了一聲。
“扎什倫布寺血案毫無發現,真是怪異到極點,特別是第二次的案發現場——”女子的話說了半截,陡然俯身,向着拐角處飛射過去。
老刀一怔,拖着關文跟過去。
陰影面積不大,他們再停留下去,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了。
過了拐角,左右各分出一條岔路,但都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那女子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間,左臂微曲,掌心裡反握着一把三寸長的柳葉匕首。
“沒人?”老刀問。
“有,不過對方相當警覺,我一動,他就退走,我只聽見了鞋子踏響瓦壟的聲音。”女子向右前方的屋頂指了指。
“先別管了,我帶這小子去見天鷲大師。再晚,人家就起疑心了。”老刀焦慮地四下裡張望。
“豎起耳朵來好好聽着他們談什麼,這一次,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解決得了問題的——”女子憂心忡忡地嘆氣。
她轉過頭,面對關文,嘴角忽然露出微笑:“關畫家,情勢緊急,有得罪之處,請見諒。”
她的美,與寶鈴完全不同。後者美在柔弱而迷茫,使得關文心裡有“必須要呵護她”的想法,而面前這女子卻冷靜、含蓄、不露鋒芒,如同一把隱藏在鞘中的名劍,不露則已,一出驚人。
“沒事。”關文苦笑。
他看不出對方的來路,但感覺到跟高翔他們不是一路人。
“也許你知道——他們在找尋什麼?”女子沉吟着問。
“他們?你指的是誰?”關文反問。
“所有人——除去我們三個之外的所有人。”女子用反握着匕首的左手食指在空中劃了個圈。
“我不知道,而且,我不知道你們要什麼,我只是個無名的畫家,捲入這件事之前,只是停留在扎什倫布寺寫生畫畫,與世無爭,無慾無求。你問的所有問題,我實在都無可奉告。”面對女子犀利的眼神,關文幾乎無法撒謊,只能實話實說。
“我是善意的,任何時候,我都可以保護你。”女子笑了笑,左手手腕一轉,匕首已經收入袖管裡,“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像你這樣的人,一旦捲入漩渦,很難再逃出來。如果你幫我,我就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說到做到。”
“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關文問。
他有些倦了,因爲今晚發生太多的事,他的心裡既惦記着寶鈴,又掛念着風鶴的生死。在沒有完全解開風鶴腦中的“伏藏”之前,他萬分地不甘心。
“以後你會知道的,相信我,只有我能幫你,能保你的命。”女子又笑了。她的笑,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飽含深意,像冬日枝頭的寒梅,迎着冰雪傲然綻放,彷彿無論前路有多少艱難險阻,都能一笑化解,全不放在心上。
老刀再次催促:“冰神,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我必須得……”
女子揮手:“去吧!”
老刀沒有片刻耽擱,拖着關文,出了暗影,一路小跑奔向最西面的房間。
“冰神?”關文默默地品味着那個名字。的確,那女子給他的感覺,既冷又傲,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美如女神,冷如冰霜,起“冰神”這個名字,果然貼切。
剛到門口,一股強烈的福爾馬林消毒藥水的味道就迎面灌入了關文的鼻腔,使他連打了兩個噴嚏。
緊閉的門隨即拉開,滿臉陰雲的天鷲大師橫在門口。
“你進來——你,走開。”他先指指關文,又指指老刀。
老刀遲疑了一下,還沒放開關文的手,又被天鷲大師喝斥:“你,快滾開!”
老刀雖然兇悍,但在天鷲大師面前,卻兇不起來,被對方劈面一吼,不自覺地退後幾步。
天鷲大師向旁邊讓了讓,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關文進入屋裡,消毒水味道更濃。他感覺自己彷彿進入了醫學院的解剖室似的,那種味道從鼻腔裡一直灌入五臟六腑,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那個房間是長方形的,長約二十步,寬有十步。
房間正中,放着一張不鏽鋼的解剖臺,風鶴正平躺在上面。
“我做過很多事,從前總以爲自己做得對,任何事看準了就去做,拼盡全力,無往而不利。可是,這一次,我忽然感到迷茫了,你來看——”天鷲大師推着關文的肩向前走。
到了解剖臺旁,關文看到,風鶴雙目緊閉,臉色鐵青,胸口微微起伏。
“她就要死了。”天鷲大師又說。
關文點點頭,一張口,先不自覺地連聲三嘆。
“這是唯一的線索,可這線索也要斷了。”天鷲大師深深地皺着眉,“她的腦子裡藏着太多東西,如果不能一一挖掘,將是藏傳佛教的巨大損失。”
關文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再次點頭,表示贊同。
天鷲大師焦躁起來:“你不要老是點頭!說句話啊,說說對這件事的看法——我看過你的畫,你從她的舞蹈裡獲得了什麼?說呀?”
“得到了什麼?”關文自語自問。
他把風鶴額頭上幾綹亂髮向上撩去,凝視着對方皺紋微現的額角。這樣的女人在藏地多得是,終生命運,無非是種地、放羊、做飯、生養、持家,沒有更多理想和未來,生命如山坡上的野草,春發秋死,無限循環,默默地來,默默地去。
如果風鶴腦中沒有伏藏,那她不過是千萬藏地女子中平凡的一員,不會來到拉薩,也不會在一場瘋狂舞蹈後瀕臨死亡。那麼說,在藏傳佛教弟子們看來無比珍貴的“伏藏”,對她而言,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她因伏藏而倍受關注,被推到聚光燈下,卻又因伏藏而提早失去生命。
“你問我得到了什麼?我倒是想問問你,你想得到什麼?”關文沉沉地苦笑起來。從風鶴的舞蹈中,他只得到了光影片段,支離破碎,無法連綴。
“你在跟我談交換條件?”天鷲大師焦躁更甚,繞着解剖臺踱步。
“不,我只想知道與骷髏唐卡有關的事——我跟你不一樣,我是一名畫家,只關心與畫有關的東西。”關文回答。
天鷲大師停步,隔着解剖臺,身子向這邊探,咄咄逼人地冷笑着問:“只關心畫?那麼大寶藏呢?大修行呢?大圓滿呢?如果只關心畫,何必長期停留扎什倫布寺?我現在懷疑,你是某個機構派來的間諜,專爲刺探尼色日山的秘密而來。”
關文不解:“什麼間諜?你越扯越遠了。”
天鷲大師冷笑了兩聲,一字一句地回答:“關文,我懷疑你是51地區派來的間諜——不是懷疑,而是肯定!你們的組織早在喜馬拉雅山脈兩側的幾個著名佛寺裡埋下了眼線,我也不止一次地把那些釘子一個一個挖出來,親手幹掉!”
他使勁搓了搓手,然後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
關文聽過“51地區”的名字,那是美國境內著名的秘密軍事單位,主要職責是處理一切超自然事件。不過,作爲一名畫家,他與“間諜、51地區”等字眼毫不相干,不知道天鷲大師怎麼會把自己劃歸到那一陣營去。
“我不是。”關文回答。
“我纔不管你是不是!”天鷲大師又一次焦躁起來,“誰想橫裡插一刀攔劫大寶藏,就是我的敵人!我規劃了那麼久,就是爲了探明尼色日山底的秘密,直至瞭解扎什倫布寺數百年傳承下來的伏藏秘密。別說是你了,就算是與天下人爲敵,我也不在乎。誰擁有了由骷髏唐卡承載着的大秘密,誰就能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