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後,顧傾城開車,載着關文、寶鈴、小霍駛出了別墅。
顧傾城的聲音異常沉重:“別墅必須毀掉,卡勒——不,是唐絕在地底至少建造了四個以上的蛇窟,亞洲各國的知名毒蛇全都彙集於此,從東海蛇島的大赤練蛇、青竹尾梢蛇、黑背蝮蛇、雪花鐵線蛇到孟加拉國的金線蝮蛇、印度眼鏡蛇、緬甸百花蜜煉蛇、尼泊爾血蛇、五步花蛇……應有盡有。僅憑人工,已經無法清理現場,必將造成本地生態環境的大災難。所以,我吩咐小霍的朋友們佈置了四十多個炸藥點,等我們到了安全地帶,就引爆炸藥,讓夏日之宮跟毒蛇玉石俱焚。”
尼泊爾之行,如同浪裡行舟,沒有一時一刻的平靜,如今不得不轉入戰略性的大撤離。
關文向後望,莊園那邊燈火稀疏,各個窗口不時有人影晃動。
“那曾是我幾千次在夢中來過的地方,如今就要炸燬了,我的夢也要碎了。”寶鈴幽幽感嘆。所有人中,只有她與夏日之宮有極深的淵源,睹景傷情,如今免不了有兔死狐悲之感。
“那都是些噩夢,碎了,豈不正是好事?”顧傾城勉強保持微笑。
“是啊,我已經拿到了想要的。”寶鈴拍了拍身邊的皮箱。從地球儀中得到的龜甲就在裡面,被層層軟緞仔仔細細地包裹着。
橫躺在後座上的小霍身上留下了數百個毒蛇噬咬的傷口,雖然已經抹了最好的蛇藥,並注射了六支大劑量抗蛇毒血清,但最後能不能保住命,還在模棱兩可之間。
“這次大家能僥倖渡劫,幸虧有小霍。他連闖了兩個蛇窟,救出我和顧小姐,然後逐一找遍樓下的密室,歷時兩個多小時,才捨命把你救出來。這樣的朋友,纔是真正的朋友。”這次,寶鈴對小霍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好朋友,好兄弟,你一定要挺過去!”關文一直握着小霍的手,凝視着對方死灰色的臉。那張臉在蛇毒的侵擾下已經浮腫得厲害,連鼻孔裡噴出的氣息都帶着毒蛇的腥氣。
車子離開莊園一公里後,顧傾城停車,撥了個號碼,低聲吩咐:“引爆。”
剎那間,莊園那邊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爆炸聲,主樓、圍牆一起飛上了天,最終化爲一大堆瓦礫碎片,塵霧飄蕩,久久不散。
夏日之宮有着悠久的歷史,是朝歌公主生活過的地方,更是寶鈴的前世記憶所在。一朝毀滅,不留痕跡,真的是一件讓人唏噓不止的事。幸好,寶鈴已經取得了藏書室地球儀中的龜甲,那纔是最重要的。
很快,後面有兩輛車子跟上來,正是小霍的那批江湖朋友。
“咱們走,回扎什倫布寺去。”顧傾城猛踩油門,越野車吼叫着,加速奔向樟木口岸。
在顛簸不休的行程中,關文再次回味那個“天龍八部八生八死”的神秘世界,依舊心有餘悸。
他曾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第六次輪迴,對應爲“天龍八部”第六部“迦樓羅”。
漢傳佛教中,《妙法蓮華經》上說:迦樓羅是護持佛的天龍八部之一,有種種*寶像,金身,頭生如意珠,鳴聲悲苦,每天吞食一條龍王和五百條毒龍,隨着體內毒氣聚集,迦樓羅最後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後,飛往金剛輪山,毒氣發作,全身*,只剩一個純青琉璃心。天下有無數迦樓羅,由威德、大身、大滿、如意四大迦樓羅王統領。同時,迦樓羅也是觀世音化身之一。
在藏傳佛教密宗體系中,迦樓羅(藏語:khyung)是五方佛中北方羯摩不空成就佛的坐騎,人面鳥身,寓意法王攝引一切,無不歸附者。
關文很清楚地看到,第六次輪迴中,他是“金翅大鵬鳥(亦是“迦樓羅”的另一俗稱)”的化身,生於江南,自幼秉承母訓,矢志“盡忠報國”,統率大軍直搗黃龍府。那一世中,他被奸臣所害,困於京師天牢中,受盡酷刑折辱,最終被斬首於風波亭中。
這一次,他受到太多來自“自己人”的折磨,被誤解、被算計、被暗害……種種不甘心一起聚集到心頭來。
“百忍成金,我已經忍了多少次?幾百次、幾千次還是幾萬次?”他轉頭凝視車窗外飛速向後掠去的風景,知道自己忍得已經夠多了,必將在未來的某一刻爆發,證明自己存在的巨大價值。
“在第六次輪迴裡,我是空有沖天之志卻無法搏擊雲霄的金翅大鵬鳥,被命運的鐵鏈捆縛於狹小的天牢之內,連小小的牢頭、獄卒就能置我於死地。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啊——命運之神跟我開了多大的一個玩笑啊?大鵬志在飛天,志未酬而身先死,可憐英雄淚滿襟……”
之前,他曾遊歷杭州,去嶽王廟拜謁燒香,瞻仰“還我河山”的巨幅牌匾。
那時,他並未意識到,死去的抗金英雄就是自己的前世。人海茫茫,他與前世的英魂擦肩而過卻不自知,真的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飛天、酬志、除魔、成功……”他默默地告訴自己,“這一世,不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不能在時間長河中無謂地灰飛煙滅,一定要青史留名,成就煌煌大業。”
關於金翅大鵬鳥,《莊子?逍遙遊》中也有如下論述——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關文內心,已經無比確定未來的志向,一定要做頂天立地、改變歷史的大人物、大英雄。
車過樟木口岸,寶鈴輕拍顧傾城的肩,低聲說:“顧小姐,請停一下車,我要向尼泊爾告別。”
顧傾城把車子停在路邊,寶鈴開門下車。
“需不需要我陪你?”關文問。
寶鈴搖頭:“不用了,這是一個人的告別。朝歌公主的時代已經結束,我隔着國界祈禱,讓她的靈魂赴六道輪迴而去。而我,將爲除魔而戰,無論成功與否,再不會越過國界回到她的世界裡去。所以,這是真正的別離,她和她的夢,都不會再來驚擾我了。”
她一個人離開車子,徑直走向右側一個突兀的高坡,任由夜風掠起她的長髮和衣角。
“關文,我一回去就要趕到拉薩去見赤焰尊者。知道嗎?我在夏日之宮的冥想之室裡也獲得了某種神秘的啓迪,是關於自己的人生方向。尼泊爾一行之後,我感覺每個人都變了。尤其是——”
她瞥向後座上昏迷的小霍,“當我看着他在洶涌的蛇陣中殺進殺出救我們三人,看着那些懸掛在他身上的斷蛇,我忽然覺得,人在某些時候必須全力付出,毫無保留,才能無悔。一直以來,我覺得小霍是個保守自私、潔身自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從不會捨命救援別人,但這一次,我承認自己錯看了他。”
關文點頭長嘆:“小霍是個好人,真漢子。”
如果沒有小霍,葬身蛇窟將是他唯一的人生結局。
“你放心。”顧傾城忽然微笑起來。
夜風從車窗裡灌進來,拂動她的長髮,留給關文的側面剪影,冷峻但姣好。
“放心什麼?”關文問。
大戰之後,人人精疲力竭,能這樣看着她,已經是他最大的奢侈。
顧傾城從後視鏡裡望着他:“你知道的,江湖風波惡,勞燕兩分張。大劫後不死,我必定堅持自己最初的抉擇。關文,愛我的人有多少,我從未在意,而我愛的,自生至死,你是唯一一個。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怎樣對我,都改變不了這種結果。有人捨命救我,我當然會捨命救他,僅此而已,無關乎愛與不愛。”
這種坦承心跡的表白,讓關文滿心歡悅。
“謝謝你。”三個字平平淡淡,但他的熾熱眼神已經說明一切,足以讓顧傾城讀懂。
“寶鈴是個好女孩,請珍惜她。”顧傾城微笑着,向遠處高坡上一指。
“我知道。”關文點頭。
他與顧傾城之間已經存在一種極深的默契,所有話不必說全,對方馬上就會明白其中的意思。
“看起來,這次的事非常棘手,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
顧傾城說了半句,關文立刻接下去:“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夏日之宮一戰,是除魔之戰的前奏。前奏已經是金戈鐵馬,近身肉搏,至於正劇,其兇險可想而知。
“我們每個人都要努力活下去,拼命殺出一條血路,盡全力搏一個圓滿結果,就像當年一王兩公主的鎮魔之戰那樣。”顧傾城說。
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三人是西藏曆史上永遠的傳奇,不但成功鎮魔、使得藏地人民千年以來吉祥和平,而且最終三人締結了至死不渝的真愛,成就了這段後代無法逾越的神仙眷侶和諧佳話。
“努力活下去。”關文伸出手,緊緊握着顧傾城的手。
再多的話,都無法描述此刻兩人的複雜心情。只有活下去,纔有機會談未來、愛情、成就,如果在除魔之戰中戰死,只會成爲歷史典籍中的一個名字、一句話,抑或是什麼都留不下,默默無聞而來,空空洞洞而去,那纔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去看看她吧,其實她表面上不讓任何人陪伴,內心卻並非如此。人與人告別,已經是黯然傷神的事,更何況,她是與她的前世告別呢?”顧傾城抽回手,向外一指。
關文沒再說什麼,開門下車,走向高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