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這一層,林軒由衷地點頭慨嘆:“閣下真的是選對了地方。”
這句話既是讚美,又是諷刺。
全球頂級種子庫是爲了全人類的生命延續而建,其設計、施工、維護都由聯合國與挪威政府全力把控,堪稱人類建築史上的心力結晶大作。可是,如果少數人將它變爲了末日容身地堡,那麼這座建築已經徹底變了味,充滿了特權階層的銅臭氣。
蔣錫礽思索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着什麼,隨後才緩緩開口:“你懂什麼?這世界上幾十億人口中,大多數不過是巨人腳下的螞蟻罷了。既然大衆爲螞蟻,那麼少數精英要做的事,何須他們明白?譬如一座大廈,真正起到支撐作用的,不過是地基與頂樑柱而已,那些牆皮、牆磚、壁紙、浮雕、瓦片只不過是多餘的裝飾品。大劫到來時,保住一億隻螞蟻的性命,都不如保住一個精英。”
林軒點頭:“閣下說的,正是中文裡‘皮將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可是,螞蟻也有自己生存的權力,不是嗎?”
精英不能因爲自己的獨特性而泯滅人性,將同類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用大量同類的死換來自己的生。
一戰、二戰中出現了太多此類例子,最終證明,人民的力量是強大的,任何精英妄圖踐踏人民而登上霸權王座,都是不可能的。
“螞蟻?生存?權力?這是何等可笑而迂腐的理論?你這人真是無用至極。普天之下,真的只有魏纔有資格跟我講話,其他人全都是無膽鼠類。也罷,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也能創造出最光明的未來!”蔣錫礽說完,突然轉身,要離開全息投影的範圍。
在這種遠程對談的過程中,任何一方都無法限制對方的行動。如果蔣錫礽離開,也許這種溝通就徹底結束了。
林軒在那一瞬間看到了蔣錫礽身邊的一件東西,驀地脫口叫出來:“大萬字?”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現萬字圖案,但能被稱爲“大萬字”的只有神山岡仁波齊峰半山腰上天然形成的那個。
神山給林軒留下了太多悲痛的記憶,所以,他對那個圖案已經異常敏感。
現在,那圖案就在蔣錫礽身後的某個地方,高度與林軒的視線平齊。
林軒立刻想到:“蔣錫礽的前世是絨布寺伏藏師,與岡仁波齊峰距離不遠,對於神山大萬字當然會有自己的理解,把大萬字圖片帶在身邊情有可原。他在研究它嗎?他在兩世之中對它的研究會有什麼進展?既然他在兩世之中都忘不了對神山大萬字的研究,那麼大萬字對於人類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岡仁波齊峰是世界公認的神山,同時被印度教、藏傳佛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認定爲世界的中心。林軒不止一次在夢中看到那個著名的“大萬字”——由峰頂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與一橫向岩層構成的佛教萬字格。那是佛教中精神力量的標誌,意爲佛法永存,代表着吉祥與護佑。在喇嘛僧衆的心目之中,佛陀曾在此轉*,現在仍有五百羅漢常住於此,是最殊勝的佛山道場,也是佛經中所記載的德斯雪山和須彌山。前佛教時代的象雄苯教時期,岡仁波齊被稱爲“九重(萬)字山”,相傳有雍仲苯教的360位神靈居住在此,祖師敦巴辛繞(幸饒彌沃如來佛祖)從天而降,此山即爲降落之處。在公元前五世紀興起的耆那教中,崗仁波齊被稱作“阿什塔婆達”,即最高之山,是耆那教創始人瑞斯哈巴那剎獲得解脫的地方。
正因如此,藏地所有具有“掘藏”資格的掘藏師都將“神山”作爲尋找伏藏師的首選之地,因爲很多對自己腦中的思想懵懂無知的“准伏藏師”都會在潛意識驅使下趕到“神山”朝聖拜謁,以尋求解開思想謎題的方法。
“難道是神山開啓了蔣錫礽腦中的伏藏?上一世和這一世同樣如此?”林軒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以至於令他頭昏腦漲,無法繼續思考下去。
“你懂什麼?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蔣錫礽回頭,一連三問。
三個問題意思接近,但語氣卻是前倨後恭,說到“你知道什麼”的時候,蔣錫礽的態度已經變得極爲和善。
林軒無聲地踮起腳尖,平伸雙掌,由指尖至掌心輕輕蜷曲,反覆三次,平息內心的激動。
他很清楚,自己剛剛那句話能引得蔣錫礽回頭,已經是切中了對方的要害。
“告訴我,你知道什麼?”蔣錫礽又問。
“神山大萬字,那雪山裂隙直達的某處。”林軒簡潔回答。
蔣錫礽陷入沉默,稍後忽然命令:“你把室內的燈全部打開——不,你的左手邊,椅子扶手下面有一個按鈕,連按三次。”
林軒把手伸到椅子扶手下,找到那個豆粒大小的開關,輕輕按了三次。
一道光柱由頭頂直射下來,將他與椅子一起罩住。
這道光柱與籠罩蔣錫礽的光柱顏色一模一樣,林軒能夠猜到,此刻自己也處於全息投影的系統之內,真人影像已經送達超級種子庫內,與蔣錫礽面對面交談。
“年輕人,我猜,你對很多事並不瞭解,只是知道一些皮毛。岡仁波齊峰那座神山存在了億萬年,那大萬字也隨大山的屹立而亙古存在,天下人都看得到。可是,那又能代表什麼呢?”蔣錫礽緩緩地問。
林軒反問:“蔣大師,你背後懸掛着神山的照片,未必只是爲了觀賞對吧?”
蔣錫礽一怔,立刻問:“照片?我這裡何來什麼照片?”
林軒立即回答:“我剛剛看到,你轉身之際,牆上掛着神山大萬字的照片。”
兩人在快速對話後各自怔住,林軒看蔣錫礽的表情不像撒謊,也就是說,對方所在房間裡的確沒有照片。
“你真的看到了?”蔣錫礽追問。
林軒先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才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地回答:“我發誓,我真的看到了。”
蔣錫礽閉上眼睛,沉思了至少一分鐘,猛地睜開眼,揮手吩咐:“啓動機關,讓林先生看到我們所做的工作。”
很快,蔣錫礽背後的場景迅速擴大,原來那是一個寬敞的施工現場,到處都能看到腳手架、鑽機、電線之類。很多穿着加厚工作服的工人正在忙碌着,在一面白色的高牆不斷地丈量劃線。
之前林軒已經知道,蔣錫礽是在挪威孤島的超級種子庫內部,地面之下全都是永久凍土,比寒冰都堅硬。看現場這種情形,似乎工人們正打算破壞那面高牆。
“那面牆屬於哪裡?難道你們想——”
林軒只說到這裡,就被蔣錫礽揮手打斷:“年輕人,不要低估了我們的智商,以爲我們是要鑿穿種子庫的防護牆,偷盜裡面的種子。我可以告訴你,這面牆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而這些工人、工具、器材全都是種子庫管理層授權給我使用的,目的就是打開這面牆。我們的行爲完全合法,是爲了最大限度地保障種子庫的安全。”
其實,林軒說到一半,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了。
種子這種東西在某些時候比黃金更珍貴,因爲它能讓沃土長出糧食,解決地球人的食品危機,讓一切生物果腹生存。比起冷冰冰的黃金,它纔是人類的生活必需品。可是,它畢竟不是黃金,鑿壁偷種子沒有任何意義。
“那面牆有什麼怪異之處嗎?”林軒問。
蔣錫礽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軒,並不急於回答。
在那種場景下,的確沒有一處位置方便懸掛圖片,而且神山圖片與北極冰牆毫無干系,把圖片掛在那裡沒有任何理由。
林軒沒有再問,因爲他能想到,再問下去,蔣錫礽也未必會實話實說。
“年輕人,可惜啊可惜!”蔣錫礽嘆了口氣,“你沒有像魏先生一樣的探索精神,如果現在看到這冰牆的是他,一定會馬上問我三個問題——”
林軒沉住氣,穩穩坐定,等着蔣錫礽自說自話。
夜幕沉沉,魏府中一片死寂,只有這間書房裡亮着兩道奇異的光柱。
林軒並不感到疲累,只是對那冰牆充滿了懷疑。
面對蔣錫礽,他忽然覺得自己對於“伏藏師”這一身份有了重新的認識。
在很多藏學專家眼中,普遍認爲“伏藏師”屬於“善”的那一類型,認爲前輩高僧大德在尋找某個人作爲“思想隱藏者”的時候,一定會考察、遴選許久,直到確信那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纔會將思想傳達到對方的腦中,進行永久的封存。
現在,林軒認爲那種看法一定是錯的,因爲蔣錫礽眼中偶爾閃出的狡黠目光,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這是一個思想深邃、極度詭詐的人。”
蔣錫礽終於沉不住氣,假笑着繼續說下去:“哪三個問題呢?其一,他會問,冰牆是否跟北極圈冰蓋下的前蘇聯重武器研究所有關?其二,他會問,難道那是傳說中的外星人墳墓?其三,他會問,那是不是南北極磁力封鎖線的入口——也就是上一代地球人消失的‘不察之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