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順逆藏於心(下)
張樑來去匆匆。
小坡上,公孫珣卻是一直沉默,甚至於閉目出神起來,隔了許久,方纔睜開了眼睛。
“主公!”婁圭見狀趕緊上前。“此事……”
“喚張晟過來。”公孫珣乾脆言道。
“喏!”
張晟失魂落魄,手持九節杖的他宛如行屍走肉一般來到公孫珣身前……其實, 昨日張晟到了張角處爲了將事情解釋清楚,便將諸事全盤托出,當時就已經知道了當日襄國縣寺內公孫珣所持‘張寶書信’是假的了,而且也因此一時脫開了心結,並因爲對大賢良師的愧疚而愈發主動了起來。
然而現在嘛,只能說這位趙國太平道首領之前的種種心思, 都宛如笑話一般了。
而且大起大落之下,昨日這張晟越是對張氏兄弟心生愧疚, 越是覺得撥雲見日,今日就越是覺得憤恨沮喪!憤恨,自然是憤恨大賢良師兄弟如此薄情寡義,將自己和一衆趙國太平道道人拱手讓出;沮喪,則是哀嘆自己身爲一個小人物,在劉焉、張角、公孫珣這些大人物的交易中宛如風中枯草,毫無半點自持之道。
不過即便如此,張晟也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自己手下那些篤信《太平經》,一心一意爲了致太平而奔走於鄉野的基層太平道人。
“當然了。”公孫珣看着北面河堤幽幽言道。“這番計算就沒必要讓這位新來的壯士知道了,更不要讓其他一些什麼人知曉……”
“回稟婁督郵。”良久,張晟側身對着婁圭叩了下首,然後方纔咬牙解釋道。“刺殺方伯的悖逆之輩,乃是鉅鹿張氏兄弟,而我們太平道上下不過是被他們藉着《太平經》經義欺瞞哄騙而來的可憐之人罷了……還請您和君侯一併明鑑!”
婁圭微微一怔。
當然,公孫珣也沒有催促他的意思,坐在馬紮上的無慮候只是和身旁關羽一樣,眯着眼睛去看遠處因爲早上開飯而變得繁忙熱鬧的河堤工地罷了。
面對婁子伯如此連番追問, 高瘦的張晟一時抿嘴無言,只是幹跪在那裡,因爲他知道,若是這番問題回答不好,恐怕是救不了自己那些下屬的。
“太原王氏出身的那個醜道人?”張晟心中微微一動。“此輩經義並不出色,但因爲出身名門,鉅鹿那邊格外高看他一眼,在教中也是和大賢良師多有親近的。只是最近聽說,他去了在邯鄲向國相身邊做了賓客。”
“無妨!”許久不言的婁子伯忽然插嘴。“你認得王憲王道人嗎?”
“此話怎講?”婁圭這才正色了起來。
“能如何?”公孫珣不以爲然道。“自然是要將這番懷疑的心思藏在心中,然後一邊對太平道小心提防,一邊對方伯鎮之以靜了!”
“確實。”婁子伯悚然而驚:“其實說到底,太平道勢力廣大,一個處置不好便要出亂子,屆時天子必然不喜。而方伯這人滑不溜秋,萬事只爲私利,便是爲了報仇又怎麼會真的願意擔上這種潑天的干係?”不過,話到此處,婁圭卻又忽然搖頭,儼然是拿不定主意。“但似乎也說不好,畢竟太平道前日所爲是想要他命……”
“其實能說到之前一步,我便不會殺你那些下屬道人了。”公孫珣眯眼看着此人言道。“說到如今這一步,我連你也都不會殺了……你也是知道的,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遍佈天下,萬一不可制,勢必禍亂天下,留着你主持趙國太平道事宜,倒是比殺了你更合適一些。”
“對了。”眼見着公孫珣吩咐完畢有往河堤處的意思,婁圭卻也是忽然想起一事。“君侯雖然病好,但不妨繼續住在此處,沒必要去河堤……”
“還能做什麼?”張晟勉力擡起頭來,對着公孫珣咬牙切齒言道。“當日君侯不是還曾讓我辯解過此事嗎?我家這位大賢良師苦心經營,各方聯絡,無外乎是要謀逆篡位,以黃天代蒼天,以張氏代劉氏!”
“不錯。”公孫珣也再度面無表情的開了口。“雲長。”
“我爲何不能如此處置?”公孫珣收回目光,當即扭頭反問道。
“不是!”張晟毫不猶豫的應道。“此事君侯當日也同樣有所見教,我們太平道中除了如我這般用來傳教之人外,其餘首領多是各地豪強大戶,他們或是因不能入仕對漢室不滿已久,或是乾脆就爲野心熾烈之輩……這些人才是跟大賢良師一體的,如我輩篤信《太平經》之窮困之人,不過是……”
“請君候吩咐。”
“你能說出這話來,倒是真有幾分醒悟了。”坐在馬紮上的公孫珣從遠處收回目光,然後再度盯住了此人。“可我還要問你……那張角到底爲何要哄騙你們?他們要借你們做什麼?”
“這就對了。”公孫珣正色起來,也是仰頭負手一聲感慨。“人心難測,天知道劉君郎是怎麼想的?天知道張角又在打什麼主意?”
“無他,現在便請雲長去河對面,以我的名義找襄國縣長董昭、縣尉張燕,然後讓他們出人隨你一起去捕殺那馬肥馬老公,還有依附於他的那些太平道人,平素與太平道走的近的豪強、富戶,也挑幾個無良之輩一併殺了!聲勢要做足!”
“太粗糙了。”公孫珣乾脆言道。“我總覺得太平道這種處置方式太過於粗糙了!而且這種隨意拋棄下屬的行爲也未免太過功利了,難道這張氏兄弟就不怕失了人心?”
“我直言好了。”公孫珣瞅着堤上主動避開自己的人流,倒是依舊沒有隱瞞自己這個心腹的意思。“今日張樑舉動,以及他替那位大賢良師表達出的態度,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對頭……”
“暫時沒有了!”公孫珣一邊說,一邊豁然起身。
唯獨一個張晟,先遭背叛,如今又起死回生,便只覺得渾身酥軟了下來,一直伏在地上。然而,稍等片刻,他還是勉力扳直身體,並緊握着自己的九節杖站了起來!
“不對嗎?”
“喏!”
“莫非還冤枉了你們不成?”一旁的婁圭聞言頗爲無語。“刺殺方伯的難道不是你們太平道?你難道不是你家大賢良師在冊的弟子?你的那些屬下難道不是太平道人?說到底, 你們若是覺得死不甘心到也罷了,至於清白……你們又何清白可言?”
衆人一時無言,婁圭稍頓片刻,自然是遣人迎接並送回秦羅敷,然後便立即追了上去。而關羽也要去殺人,還要醃漬腦袋,所以一開始便已經昂首隨着公孫珣往山坡下去了。
“或許吧。”公孫珣一聲嘆氣。“但總歸是要小心的好。而且,便是張角那邊只是有所高估,可劉焉這裡,也未必就一定可信吧?”
“明白了!”婁圭也是拱手稱道,而且幹勁滿滿。“君侯可還有吩咐?”
一直都好像沒有反應的關羽終於睜開了眼睛,轉而看向了圪蘆河的下游……剛纔張樑便是沿河而走的。
“造反嘛,總是要有兵卒衝鋒在前的。”張晟一時失態苦笑。“我輩自以爲是在教化百姓,是在治病救人,是在致天下太平,其實不過是在爲大賢良師圖謀大事而糾集人手,宛如幫兇……我明白君侯的意思了,我輩確實該死!”
“說的好。”公孫珣微微頷首,卻是再度追問。“那我再問你,你們太平道中真的全是清白之人嗎?真的全是被你家大賢良師哄騙進來的嗎?”
“譬如說呢?”婁圭一時疑惑。“這方伯可是許諾說要先給君侯一個大郡的,既然我們先得酬勞,又怎麼會……”
“不是不能,”婁圭壓低聲音認真言道。“而是說前日晚上,君侯不是說了嗎,已經應下方伯光明正大的借刀殺人之邀,準備全力一擊,覆滅太平道!既然如此,您何必還在張晟身上下如此心思?一併殺了,趙國不就安穩了嗎?而且如此行事,也能讓太平道放鬆警覺。”
“在。”關羽昂然作答。
“不是這個意思,”婁圭趕緊解釋。“不瞞君候,之前我等私自做主,去邯鄲請主母遣人來照顧君侯,使者連夜來信,說是主母如今已經派了秦夫人過來,怕是今日晚間便能到了,河堤上怕是有些不諧……”
“還有子伯,”公孫珣復又吩咐道。“等到雲長殺完人回來以後,你便立刻遣人去邯鄲,讓子衡起草一篇文書,以國中名義質詢張角……要張角獻出千金以資州中,作爲他管教太平道不力的罰金。”
“能怎麼講?”公孫珣冷笑言道。“我也是剛剛在坡上纔想到這一點……人家劉君郎是冀州刺史,是宗室重臣,身後還有一堆江漢世族做倚仗。那麼萬一他要藉着職務和洛中人脈的優勢,反過來給我還有張角一起下套呢?稍微使點小把戲,這明碼標價的借刀殺人,說不定就會變成鷸蚌相持漁翁得利的情形吧?”
“不過是什麼?”公孫珣循循善誘。
“喏!”
婁圭一時無語。
“我不回邯鄲,也讓羅敷直接轉回去。”公孫珣目不斜視,已然負手來到坡下。“張晟,之前許諾分一半新田與趙國貧民的言語,如今依舊算數,你好自爲之!”
“殺完人以後將首級醃了,還要拜託雲長,從襄國到鄴城,一路沿途公開傳示這馬肥的腦袋,還要公開告訴所有人,前日刺殺方伯的,便是這太平道馬肥了!”
“君侯在上!”張晟扔下手中的九節杖,僵硬的給對方叩首之後,也是異常乾脆。“方伯被刺,要拿趙國的太平道人做交代,晟身爲首領,自知毫無幸理, 唯獨手下諸多道人,本是清白之身……”
張晟早就紅着眼睛擡起了頭來,聽到此言,更是毫不猶豫的俯身再拜:“君侯的意思我已經懂了!但有我在,就絕不讓趙國太平道生亂。便是真到了事情不對的那一日,也一定會對君侯有所報答!只是……只是,君侯此時若不殺我,何以在方伯處交代?而此事若不能有所交待,鉅鹿那裡又怎麼會不對我生出疑慮呢?”
“可若如此,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婁圭稍作思索便反應過來:“君侯的意思莫非是覺得張角另有安排?又或者覺得這位大賢良師跟我們一樣,是在行緩兵之計,然後暗中意圖動作?”
“我既然已經病好,爲何還要住在此處打攪人家?”公孫珣不以爲然道,然後腳步不停,已經是往坡下而去了。“再說了,河堤將成,這是百年功業,我怎麼能因爲一場刺殺、一場風寒就虎頭蛇尾呢?”
“我覺得君侯高看他們了。”婁子伯連連搖頭。“這張氏兄弟自從當日造反失利以後,所行之事皆是爲了完善謀逆,而且無外乎是當日哪裡有所不足,如今便在哪裡有所補充而已……勾結豪強是爲了人才、兵器、錢糧;與周邊大儒辯論經義是爲了大義名分;廣傳教義是爲了兵員。如此作爲難道不正是功利之舉嗎?而且再說了,趙國和鉅鹿如此相近,我們死死盯住張氏兄弟,那這太平道還能有什麼動作可做?”
“這件事情裡面的得失可不止是酬勞。”公孫珣愈發面露嘲諷。“得了一個大郡太守又如何?若他給了我一個大郡太守,卻沒有像許諾的那般繞過那些內侍給太平道定下確切罪責……那最後萬一事情有所不諧,張角被我這個擅殺無辜的酷烈之輩‘逼反’,天子豈不是要殺我以謝天下?!”
而等到關羽的身形消失在北岸以後,河堤上的婁圭卻是忍不住開口了:“君侯爲何要如此處置張晟?”
“這太平道刺殺刺史一時,你也聽到了許多內情,還有一些事情並未來得及對你言……不過,剛纔所言馬肥之人,雖然年長,左右皆稱馬老公,卻是閹宦子弟的家人,更是本地太平道專與豪強、富戶相通之人,算不得無辜。”
臨到年末,其實天色已經漸漸轉暖,圪蘆河也有些化凍的跡象,所以剛剛改了字的關雲長乃是踩着浮橋過河往北去的,他要去殺人,以此來回報公孫珣的簡拔與信重。
“便說是他求情好了。”婁子伯不以爲意道。“我們也自然會讓王道人有所配合。至於說,如何與方伯交代,你莫要忘了,這趙國太平道首領可不止你一人……”
“謀逆之輩的弟子,閹宦子弟的家人,哪裡會無辜呢?君侯要我如何?”
“這是自然。”公孫珣從容解釋道。“鎮之以靜,只等事前向他求一份正式公文過來便是。他若是給了,我必然會履行約定,回身拿下張氏兄弟;而他若是不與我這份公文,我便不去碰張角,直接拿了他送來的大郡太守之職,走馬上任好了。”
“你案子未銷,不好有所任命。”公孫珣平靜言道。“但此時我身邊乏人,正要借你勇力!”
“方伯那邊鎮之以靜便可了嗎?”婁圭依舊不解。
不管如何,手下那些道人活了下來,自己也活了下來,趙國的太平道信衆依舊尊重自己,也總算是還有些許直起身子的理由了。
婁圭拱手稱是,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向了遠處一羣聞訊趕來的趙國權貴……這些人聽說公孫珣醒過來,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來分地論功了。
——————我是重新做人第二天的分割線——————
“(馬)肥固慮太祖神威,自知不可長免,乃暗結刺客,謀於太祖。事泄,庇於魏郡趙氏,趙氏者,中常侍趙忠族也,煊赫河北。然太祖以關羽爲使,固誅肥於趙氏園中,復傳其首於州郡。太平道首張角見之,一時喪膽,遂奉千金以賄冀州刺史劉焉。”——《舊燕書》.方士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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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