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急轉
當日晚間,公孫珣平安歸來,面色如常。
“文琪。”呂範主動過來詢問。“如何?”
“還能如何?”公孫珣一邊脫履換屐,一邊不由笑道。“一如我們所料,那陳球原本指望再等三公,卻反而做了永樂少府這種侮辱性的官職, 於是對曹節心生憤恨,便想聯絡我和陽球圖謀曹節。”
“陳球也是海內名臣……”呂範不由搖頭。“何至於此啊?”
“子衡這就不懂了。”公孫珣洗手淨面以後坐到堂上,自然有婢女端上泡瞭解酒的酸湯……話說,公孫大娘孜孜以求半輩子的‘茶水’迄今爲止是死活沒見到。“陳公雖然家學淵源,但卻出身徐州下邳,並不是所謂宛洛汝潁所屬, 他之前能登上三公之位已經是有些力盡了。但也因爲如此, 他纔會對三公之位格外渴求。你想想,以他的家世, 若能在生前屢登三公之位,那他們陳氏自然也會擠入天下名門的行列。”
呂範不由失笑搖頭。
講真,若是在以往,出身汝南的呂子衡其實說不定還會頗爲認可這種所謂家格升降的道理。但是,跟着公孫珣南來北往見識多了,再加上還有婁圭這種明明是南陽豪門出身,卻打小就認定,並一直鼓吹大漢藥丸的存在在身邊晃悠,他其實也對這種東西不以爲然了起來。
當然了,不以爲然歸不以爲然,人家以爲然你也不能攔着吧?
“且不說這些。”呂範回過神來,趕緊又問道。“文琪答應他們了嗎?”
“答應了。”公孫珣不以爲意的吹着酸湯的熱氣答道。“不然呢?”
“爲何?”呂範不由一驚。“文琪不是不以爲然嗎?”
這就是還想再看看的意思了,呂範當即就明白了過來,而且也沒有多言什麼……畢竟,且不說如今局面還沒有壞道馬上就要逃離洛陽的地步,只說他一個汝南人,真要是跟着去了塞外遼東,那想想也是有些令人犯怵的。
“應該是如此。”公孫珣點頭道。“再說了,指不定再過幾日我們就要離京了,他們再如何也挨不着我們,所以且隨他們去好了。而且……此番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穫,我在筵席中與那審配聊得不錯,還認識了陳球的侄子陳珪,這二人都是難得人才!”
“劉訥?”曹節不由繼續冷笑。“陳球真是眼高手低!劉訥如今可不是尚書檯的尚書了,乃是步兵校尉!私下聯絡一個握有兵權之人,他想幹嗎?!就不怕天子忌諱?再說了,要是真有兵權倒也罷了,偏偏劉訥剛剛上任,步兵營哪個人聽他的?”
“今天尚書檯的王朗王景興過來了。”呂範如此言道。“他來爲盧師遞話,說是遼東襄平最近可能出缺……”
曹節當即怒極反笑:“這羣人以爲我是傻子嗎?一個兩個三個聚在一起,全都是跟我有仇有怨的,那陽球甚至當着天子的面拒旨不遵,還說我是豺狼……他們也不想想,這種人我怎麼可能放心的下?還有呢?”
密密麻麻,而且繁雜不堪……不過講真,羅慕現在的工作比以前簡單多了,畢竟現在有公孫紙可以使用,而以前還都木簡、絹帛雜用。
“如此……當行非常之舉!”羅慕忽然咬牙言道。“此時萬萬不能坐以待斃……劉訥一個書生,掌握不了步兵營,可是劉郃不僅是三公,還久任步兵校尉……他和劉訥聯手,是能調動兵馬的!”
“五月初一,呂範往見尚書檯尚書長史王朗……”
“說的不錯!”曹節面色愈發蒼白。“若以此計,彼方是有兵馬的,萬萬不能拖!子羨可有計策?!”
“五月初二,公孫範隨太尉劉寬入太尉府做雜事……”
聽到此話,羅慕也是不禁笑了出來:“那陳球怕只是覺得那劉訥和他一樣,是被大人阻了前途,所以單純的拉攏一二,並未想太多……什麼兵權不兵權,忌諱不忌諱,一個關東世族出身的文士,哪裡懂這些?”
“你不懂,抓劉訥,不如抓咱們的‘程大人’!”曹節愈發冷笑,卻是忽的一下掀開了被子。“叫人準備珍寶財貨,再喊上幾十個賓客,全都與我佩刀……咱們爺們不睡了,現在就去找‘程大人’問個究竟!”
“怎麼了嗎?”曹節不由失笑。“你我之間情同父子,若不是你死活不願改姓,說不定已經是真父子了……有話說話!”
羅慕一時黯然,但馬上就抗聲提醒道:“大人不要氣餒,正是因爲如此,您才愈要行雷霆之舉,讓天下人知道您的厲害。不然,以後您便是想安度晚年都不成……”
但是,二球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幾日自以爲隱蔽的行徑雖然沒有被公孫珣察覺,卻早早的落入到了有心人的眼中了……甚至,一開始就是被人仔細盯着的。
“其餘便沒了。”羅慕不由蹙眉道。“公孫珣和陽球都只是一如既往,並未見到什麼多餘之舉……前者依舊躲在劉寬劉太尉隔壁讀書,後者也是如常上朝、履職,只是偶爾陪自己寵愛的小妻程氏遊玩、探親。”
“還有,”羅慕繼續正色言道。“按照我們在陳球府外的監視來看,他這幾日似乎和步兵校尉劉訥經常有所聯繫……”
話說,對於公孫珣而言,真要是按照自家老孃的意思,一輩子就經營遼西的話,那麼遼東襄平未必是個壞去處,畢竟遼東郡是塞外五郡的核心所在,而襄平更是塞外第一名城、第一大縣,乃是自家老孃口中所謂‘遼河平原’的首府。
至於陽球就更不別說了,這哥們天生性格激烈,善走極端,用公孫大娘信裡的話來說,那就是這人有病!
“你且住。”曹節忽然擺手問道。“陽球與劉郃是親戚?”
所以,同樣是回到家中以後,公孫珣是逸逸然的喝着酸湯醒酒,然後還想着何日便要出京,又去何處赴任,再然後又繼續窩在家中等着盧植給自己安排一個美差……而那陽球和陳球卻在接下來數日間,連續呼朋喚友,各顯手段,儼然是一心一意要做大事了!
“說到離京之事。”呂範先是微微點頭,然後忽然又道。“我候在此處,除了是想問文琪此番是何結果,還有件事情要與文琪說……”
“這倒是了,還有呢?”
“子羨還有什麼別的要說嗎?”曹節當然注意到了對方的不妥。
當然了,話還得說回來,公孫珣心裡也知道,去不去襄平其實跟大局無關,畢竟只是一任縣令,只是個履歷而已,不出意外,兩三年就要升官離職的,又不能真的經營成什麼樣子。
“陽球、陳球已經說服了司徒劉郃入夥!”羅慕言簡意賅。
“這倒是奇怪了。”曹節也是有些不安的撫了撫自己花白的髮髻。“公孫珣的路數倒也尋常,他已經殺了王甫名揚天下,就等着尚書檯這裡盧植給他安排一個好位置而已,自然可以整日在家讀書,可陽球這個瘋子又怎麼會甘於平淡?其中必然有詐!”
“是啊。”曹節聞言也是幽幽嘆了口氣。“折騰了這麼久,我曹漢豐也確實是力盡了。”
這下子,輪到曹節一時無言了。
“恕我直言。”羅慕繼續咬牙答道。“二爺年紀也到了,不如送他回魏郡老家,也省的留在洛中惹事。”
換成別人,可能此時早就睡了,但羅大鬍子卻是一咬牙,將那一個個繁雜混亂的情報全都摞在一起,然後居然重新一一閱讀了起來。
“你說的對。”曹節再度連連點頭。“便是爲了子孫計,也要約束他們一二,要讓他們曉得,我庇護他們一時,卻庇護不了他們一世!過幾日,讓馮芳(曹節女婿)他們也都來家一趟,我要好生叮囑一番。”
“並無妙計,但如我所料不差,應該是陽球先借着二人親戚關係與劉郃相邀不成,然後陳球又通過劉訥去說服了劉郃!我們不妨拿下中間人劉訥,嚴刑拷打,逼問口供……”
“講來。”公孫珣不以爲意道。
再說了,如今的局勢也容不得他挑三揀四,本來就是類似於出逃的行爲嘛!
但是不知道爲何,自從當日彈汗山回來以後,公孫珣心中就隱隱對自己母親的那些安排生出了一種莫名的牴觸感。
擺在羅慕坐前几案上的,有買通對方對方僕從獲取的情報;有門口守株待兔盯梢獲取的情報;有羨慕榮華之人主動出首送來的情報;當然,也有精悍賓客尾隨獲取的情報;甚至還有來自於市井流言一類的東西!
“五月初二,陳球侄陳珪與叔父心腹審配往袁府會袁術,路遇袁紹探視其父,審配與袁紹相談甚歡,傳言袁術憤恨不已……”
曹節年紀很大,睡得很淺,所以幾乎是立即就清醒過來,並起身披衣:“不要急,慢慢講……何事?”
羅慕微微頷首,卻依舊沒有動彈。
“五月初三日晚,程常侍在家中做宴,諸養女、女婿皆至,以司徒劉郃爲首席,陽球攜爲次席……”羅慕睏倦不已,本來已經要睡覺了,但不知爲何,他總覺的這條信息有些讓他在意。
羅慕低頭不語。
“查到了嗎?”隨着大鬍子羅慕步入房內,一直免冠而坐、閉目養神的曹節忽然睜開了眼睛。
呂範這才釋然:“如此說來,他們也不過是嘴上的功夫而已,並不會擅自妄爲?”
“說的是,說的是。”曹節強打精神道。“越是力盡,越要行雷霆之舉,讓天下人看不出我的虛實來,也只有震懾了所有人,我才能安度晚年,並讓家族延續。子羨,你繼續好生監視這些人,儘量幫我找出憑據來……能不能震懾天下人,讓曹氏在我身後平安延續,就看你了。”
“已有所得。”羅慕坐下身來從容答道。“我們買通了陳球府上的一個僕從,他是筵席上負責送酒的,所以聽到了幾句話……雖然不是很詳細,但那些人當日聚會確實是衝着大人來的。”
……
“五月初四,劉訥以步兵校尉一職交接不清爲名,直入司徒府,與原步兵校尉,現司徒劉郃相爭……晚間,劉郃以禮相送,開中門而出……”
“小人也是這麼以爲的。”羅慕不由正色道。“只是大人,陳球、陽球都不是什麼小人物,我們現在也是不比往日了,如無實據來打動天子,恐怕也難以處置他們!所以,明知道這陽球有詐,明知道陳球有歹心,我們卻也要取得讓天子震怒的真憑實據,方纔能將他們拿下。”
“只是猜想,並無證據!”羅慕趕緊答道。
一念至此,羅慕當即下拜應許,然後就告辭離去。
羅慕茫然不解。
羅慕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沒有多言。說到底,誰讓自己沒有改姓曹呢?一個外人,雖然喊了大人,但終究是無法摻和到人家骨肉之間的……看來,還是要另想它法。
然而在意歸在意,左思右想之下,人家劉郃和陽球都娶了程常侍‘程大人’的養女,老岳父做宴,兩個女婿去赴宴……難道還不準嗎?
可是,羅慕就是覺得哪裡有些遺漏!而羅子羨這人,能夠得到曹節賞識,短短數年內成爲心腹中的心腹,不僅僅是二人投緣,有這麼幾分‘父子之義’,他本人做事的本事也是有的。
但是,隨着羅子羨一個不穩將額頭磕在桌上,他的眼神卻是猛地犀利了起來。
“這就難辦了。”曹節急促言道。“劉郃位列三公,而且還深的陛下、太后信重,如無證據,怕是實在是難辦!”
話說,且不提公孫珣和呂範各自的小心思,只說另一邊,這兩個年輕人也是小看了陽球和陳球這二人心中對曹節的恨意!
陳球是半輩子仕途坎坷,終於靠着橋玄的不記舊仇熬到了‘位極人臣’這個份上,但卻被曹節個一棒子打斷了前途……斷人前途,這種恨意幾乎是入骨的!
“是,大人。”羅慕當即低聲答道。“小人以爲,若是可以,不僅要對陽球這些人行雷霆之舉,家中一些人物也應該有所約束。否則,走了陽球還有陰球,去了陳球還有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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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節微微一怔,然後也是面色發白了起來:“此事十之八九是真的……須知道,當日雖然是借王甫之手,可我確實是與劉郃有殺兄之仇!此事可有證據。”
而說到這一點,羅慕其實還是很感激公孫珣的。
曹節忽然發笑:“怕是不止!這老厭物的心思和手段我一清二楚……”
“大人!”半刻鐘之後,羅慕忽然直接闖入了曹節的臥室。“大事不好!”
“四月三十,休沐,陳球與劉訥在陳球府中相談整日,至晚間方出。”
對此,公孫珣是一無所知……或許,在陳球、陽球這二球看來,萬事俱備以後,需要動刀子的時候,再來找公孫珣這把如今已經被天下人公認的‘利刃’也不算晚。
“二人小妻都是程大人養女。”羅慕立即解釋了一下。“因爲都不是正妻,所以並無太多人知曉……這應該是程常侍程大人用來結好重臣的一種手段。”
公孫珣不由皺眉,然後旋即沉默了起來……而呂範則立在一旁,靜靜等待自家主公的答覆。
“五月初一,公孫珣在家中閹貓,取名阿瞞……夫妻再度和睦!”
曹節不由沉吟起來,但很快就搖起頭來:“子羨的話固然是有道理,但我畢竟只有這一個親弟弟,子女也都是從他那裡過繼來的……怎麼好就把他攆出去?不如等到我身體不行的時候,再安排此事,你看如何?”
“確實不以爲然。”公孫珣低頭嚥了一口酸湯,這才放下湯碗認真跟自己心腹解釋道。“但是子衡不曉得,這陳球也好, 陽球也罷,兩人雖然都是鐵了心的想跟曹節再做過一番, 但二人也都有自知之明……陽球直言, 若不能復爲司隸校尉,那想要誅殺曹節無異於癡人說夢;陳球也說,若宮中不能有天子近人爲內應,此事終究只是水中之月。”
到此時,羅慕實在是睏倦不已,眼皮一耷拉,然後出於本能就想過掉這個情報……畢竟,這年頭邀名之舉太過尋常,而且劉訥和劉郃確實是有交接職務這一事實的。
夜色漸深,曹節耐不住年紀漸大,早早的休息了起來,而作爲曹漢豐心腹的羅慕卻仗着自己年輕,依舊捻着自己的大鬍子在自己房中的油燈下比對各方情報……這年頭,不是沒有專業的間諜和探子,但實際上效果卻很差,所以,真實的情報來源五花八門。
而良久,這位大長秋兼尚書令卻是有些忐忑的開口問道:“那子羨以爲該如何呢?”
所以,總而言之吧,各種心思的作用下,公孫珣有些猶疑地給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答覆:“子衡明日且去拜訪一下王景興,就說若真無別的去處,襄平也不是不可以!”
“大人,別人都好約束……二爺怎麼辦?”羅慕不由咬牙問道。“大人在一日,您還能管束一二,若大人不在,將來替曹氏招來滅門之禍的肯定是他!”
而且,如果說當日在雁門,面對自家老孃時他還能壓制和忍耐的話,那麼如今再度來到洛陽,眼看着後來的真命之主曹孟德如此落魄,再加上自己又成功宰掉了王甫這樣的煊赫宦官,甚至還無意中將袁紹、袁術兄弟二人的親爹給弄的半死不活……講實話,公孫珣心裡如今已經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自信心與躁動感。
“事未及發,球復以書勸郃曰:‘公出自宗室,位登臺鼎,天下瞻望,社稷鎮衛,豈得雷同容無違而已?今曹節等放縱爲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節等,永樂太后所親知也。今可表徙衛尉陽球爲司隸校尉,以次收節等誅之。政出聖主,天下太平,可翹足而待也。’又,尚書劉納以正直忤宦官,出爲步兵校尉,亦深勸於郃。郃曰:‘凶豎多耳目,恐事未會,先受其禍。’納曰:‘公爲國棟樑,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郃許諾,亦結謀陽球。”——《後漢書》陳球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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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