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之那死寂沉沉的目光忽而驚喜重重,抓緊了完顏靜歌忙問,“朵朵還會醒過來,是不是?”
完顏靜歌不想隱瞞,推開他,只道:“是我餵了龜息丹給小朵,再過幾個時辰,她會醒過來的。”
陸遠之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臉上的憂愁盡數散去,那笑容迫得天與地在這一瞬間忽而明朗起來,“朵朵還會醒過來,你說的是真的,朵朵還會醒過來?”
完顏靜歌一臉沉鬱,“給她服龜息丹,是怕她在暴動中受到傷害,所以纔要她詐死的。我救你,也只是因爲你是一個明君。小朵現在是我的妻子。請你認清自己的位置。”
他一邊說着,一邊替她掩了掩身上的披風,怕她着了風寒。柔弱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半響,細緻地打量她,又道:“至於安安和平平,我會告訴他們,你纔是他們的父親。這個,請你放心。”
其實,他知道,如果陸遠之死了,小朵醒來一定會難過。
過去的種種,不管對她有多深的傷害,陸遠之不也是她第一次深愛的人嗎?
誰會看着與自己有着深深的愛恨糾葛的人,如此悲慘的死去?
換作他來,他也不願。
他輕柔的指尖細細劃過朱小朵的臉頰,已見她恢復了六層的血色,微潤的脣,淺殷的腮,看起來是有些生氣了。
陸遠之靠回船倉,聽聞完顏靜歌一席話,似覺一桶冷水劈頭蓋臉而來。
他全身一個激靈,連心子都在瑟瑟顫抖。
好冷!
看着完顏靜歌在朵朵臉頰上溫柔的動作,自己卻完全僵住。
他的眼裡,纔剛剛有了色彩,他的天空纔剛剛雲開霧散,卻又突然來了一場狂風暴雨。
船外是兩岸柳樹,長滿新芽的枝丫嫋嫋拂水,湖面船支蕩起碧波漣漪。
這樣的春紅柳綠,怕只是繁盛給他們看的吧。
陸遠之纔可謂是一夜間一無所有,帝位與權勢被人謀奪,身邊連個可靠的人也沒有,還是靠着情敵與仇人才能苟且偷生。並且,將還要看着他所心愛的人與情敵纏綿悱惻,兩相恩愛。
落到今時今日這般地步,他可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了。
他的落魄,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不由環胸抱緊自己。
卻故作鎮定,輕問,“你是怎麼知道,會有一場暴亂的?”
看着完顏靜歌風清雲淡的模樣,晨光拓出他俊朗的影子。他不與仇人計較,身上既有浴血疆上的銳氣,又有烈日般光明磊落的品性,直迫得陸遠之自嘆不如。
怕是不會再有人,可以如他這般心境,連對處處與他做對的仇人也願出手相救。
也難怪,他可以贏得朵朵死心塌地的待他。
陸遠之心中的愁悶與火氣已經消了大半,只是依然不願與完顏靜歌相處。
完顏靜歌緩緩擡目,望着一湖碧波,簡約道:“你身邊的問劍,有一雙讓人可疑的眼睛。我只是與他接觸幾次,細微觀察他的眼神,才恍然明白他的身分。”
端木銳的那雙眼睛,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
那麼仇恨的眸子,怎麼可以瞞得過他?
其實,這一場災難,也怪他自己。當初救走小朵,本是可以將端木銳殺死的。
就怪他一時心軟,看在了小朵求情的份上,才饒了他。
殊不知,釀成了如此大禍。
不過,若沒有端木銳的叛變,他又怎麼有機會從陸遠之手裡救出朵朵呢?
只不過,待端木銳追殺而來,他們將會過着淪落天涯的日子。
可謂是,好壞各半啊。
船抵石岸,衆人皆是慣性的向前一傾,這纔將完顏靜歌與陸遠之從神遊中拉回來。
自在拿走乾糧和水囊起身,睨着角落裡清癯消瘦的陸遠之,哼聲道:“主子,到了,我們走。”
陸遠之條件反射地去扶朱小朵,雙手剛剛架起她的臂彎,就見完顏靜歌將她橫抱在懷。
他頓時愣住,雙臂僵在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完顏靜歌抱緊朵朵,只道:“小朵太沉,抱着她還要走一段山路,我來就好。”
所有的人都邁出了船倉,唯獨留下陸遠之。
完顏靜歌一邊緩步向前,一邊背朝他道:“你不想去見安安和平平嗎?”
湖皋上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草,踩上去軟綿綿的,一直伸向遠方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叢林,樹木大都枝繁葉茂、高大擎天。
他倏然轉身,見陸遠之仍舊駐足船頭,沉聲說道:“如果你是礙於面子,不想跟着我們,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想去哪便去哪兒。只是現在不行,你必須跟着我們,端木銳隨時會追來,隨時會有危險。”
陸遠之這才從船頭上邁下來,卻是踉蹌向前,險些摔個四面朝地。
完顏靜歌朝自在使了個眼神,“讓他吃點東西。”
自在嘟着嘴,十分反抗,將乾糧與水囊遞給身邊的慕容少將,才由慕容少將把食物遞向了陸遠之。
確實已經精疲力盡了,陸遠之肚子裡面可以利用的營養與熱量早已經用盡,從布袋裡抓起一塊煎餅開始一陣狼吞虎嚥。咽喉被哽住,便急急喝一口水。
完顏靜歌這才轉過身去,抱緊朵朵大步向前,“跟緊些。”
陸遠之跟隨着穿梭在叢林之中,跟着亦步亦趨。
清晨的陽光斜照而來,映得叢林斑駁生輝,卻是處處荊棘,行路艱難。
很快,便撲了他們滿面塵灰與白濛濛的蒲公英種子。
陸遠之時不時地望了望幾米開外的完顏靜歌,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鈍痛感。強迫自己不去看,卻又忍不住放眼望去。朵朵小鳥依人的模樣,與完顏靜歌結實背影,簡直讓他窒息。
沒有了權與勢,沒有了得力左右手的他,再是橫不起來。
可憐巴巴地望着他們,縱使是心中酸澀,也只能隱忍。
半個多時辰後,隱約見着一座破廟掩在山壑之間。
他們延着山路又步行了小片刻,這纔來到廟宇前。
安安與平平早
在從石縫裡長滿野草的院落裡翹首企盼。
臨行前,自在姑姑說過,等她再回來的時候,一定把父皇帶來。自在姑姑從不說謊,他們信了,不再哭,不再鬧,看着旭日從山的那頭升起來,看着各種鶯鳥自頭頂飛過,等了許久許久終於見着了人影。
領頭的那個人,便是熟悉的身影,着了一身青綠長衫,寬袍水袖,懷中還抱着他們的母后。
倆孩子急急地撲過去,雜草本就一簇一簇的,近乎蓋過他們的腰際,迫得他們跑起路來一拽一搖的。
終於見着父皇了,笑開了花。
因爲懷裡抱着朵朵,完顏靜歌挪不開身,只是遠遠地就招呼起他們,任其繞在膝前。
安安撒起嬌來,“父皇,抱抱。”小手伸展向上,盡其全力地纏着他,還十分放縱地裝哭。
饒是危險時刻,安安與平平也沒有如此親暱地依賴陸遠之。
看得陸遠之心裡一陣陣發酸。
完顏靜歌垂首輕笑,“安安和平平乖,父皇抱着母后不方便,讓後面的叔叔抱你們進來,好不好?”
安安縮回手來,小小的身子依在他身前,仰着頭,滿眼璀璨地望去,“母后睡着了,醒不過來了?”這是昨天採青姐姐訴他們的。
完顏靜歌駐足片刻,“母后很快就會醒的。快跟叔叔一起進來。”語畢,抱起朵朵向廟宇裡走去。
陸遠之蹲下身來,聲音極盡可能的低柔親切起來,“叔叔抱你們,好不好?”
安安和平平同時搖頭,自在急忙搶步上前,不肖問,直接抱起兩個孩子,笑道:“姑姑抱你們,走。”說話的同時,還不由瞪了一眼陸遠之,眼神是極其厭惡。邁步時,從他身前撞過,迫得陸遠之踉蹌向後。
落了空,又遭了撞,陸遠之的心裡空蕩蕩的疼。
就連身後的慕容少將,也是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不聞不顧的。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世界遺棄的人,連這片清晰寬廣的空氣也不屬於他,迫得他呼吸一窒,胸腔窒悶。他還是恬不知恥地朝前邁步,進了廟宇,一個人站在角落裡。
若不是採青,他真的會被人視作空氣,“皇上,你沒事?”
採青是欣喜過了頭,一頭撲上去,直扎進他的懷裡,又是笑,又是落淚,“皇上,你沒事了,你真的沒事了……”也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多淚,簌簌而落,激動得止也止不住,一發現他身上的血跡,急忙追問,“皇上,你受傷了?”
傷在腹部,是他自己手力一滑,直接拉了長長一條傷口,連淡藍的衣衫也碎出一道口來。
採青急忙從袖口裡掏出一個梅紅瓷瓶來,“皇上,我這裡有金瘡藥,快敷上。”
陸遠之接過藥,挪了挪身子,悲涼的目光卻是落在幾米開外--朵朵躺在黃布之上,安安平平承歡身前,完顏靜歌悉心照拂。
多麼溫馨的一家子啊!
他隱忍悲痛,低沉道:“傷口不深,採青莫要擔心。日後不要再皇上前,皇上後了,我也只是一個被人追殺的逃命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