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之蹙眉看他,眉目中的疑惑越發濃重。
望着他滿臉的不解,僧者緩緩一笑,手中的竹杯滿滿斟着滾燙的清茶。熱氣四散時,他的指節已然燙得通紅,卻不見他有半點不適,反而十分從容地將茶遞給他。
陸遠之伸手去接,滾燙得似乎是剛從火窯裡取出來的杯子,立即迫得他撒了手,瓷杯磕在石桌上鏗鏘作響,清香四溢的茶水潑在石桌上緩緩散開。
僧者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又斟上一杯茶,垂眸時緩緩道,“遇上了十分棘手,甚至是危急性命的事,對嗎?”
陸遠之甩了甩被燙得通紅的手,明明知道這僧者語出驚人,卻還是對他的猜測十分驚訝,“你怎麼知道?”
僧者將打翻的茶杯輕拈在手中,又將後來斟的另一杯茶遞給他,卻略過不言。
陸遠之十分不解,疑惑重重地望着他,卻見他淡淡一笑道,“明明是一杯滾燙的熱茶,你若不將其飲下,難道要去燙傷你最親最愛的人嗎?”他舉着茶杯,不動生色地僵在半空,又道,“燙傷是輕,重者一茶封喉。”
“什麼意思?”忙着詢問,卻未有接下僧者手中茶杯之意。
那僧者笑了笑,將熱茶輕輕擱回石桌,杯中的清洌茶水竟然沒有一絲波紋,靜得像一面清澈照人的鏡子。
陸遠之斟酌僧者的話,一茶封喉豈不是索其性命的意思,難道真的有性命之憂,急急又問,“前輩你快說啊,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安安已經遇難了,又或者我們都不能活着離開這裡?”
僧者笑而不語,半響後才望着涼亭外澄藍如海的一片天空,不急不徐道,“施主是否是覺得一切都恍如夢一場?”
陸遠之蹙眉聽着,眼眸裡含了太多太多的不解。
“你與那位女施主本不該屬於此地,卻陰差陽錯來到此地,前前後後皆是霧中花,水中月,本是真實又似是虛幻。”
這一語,讓陸遠之猛然覺得他越發神奇,竟然知曉他們不本該屬於此地。難道他們的穿越被他了如指掌?這世間何其之大,再怪的事情都見怪不怪,可是竟然有人知道他的來處?
陸遠之目瞪口呆,“前輩,你還知道什麼?”
僧者淡然一笑,“我知天下人,天下人卻自閉其中。”
聽聞着難以聽懂的禪語,陸遠之急得猛地靠近,雙手緊緊掌着石桌的壁角,桌上本是澄清如鏡的茶水登時蕩起細細波紋,杯中茶葉緩緩懸浮水面。
僧者淡然的目光自漣漪漸起的杯中茶水掠過,望着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施主如此浮躁,何能將困難迎刃而解?”
陸遠之發覺自己的失態,忙收回扶在石桌上的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側,屏息道,“前輩,只要可以解決眼下困難,你叫晚輩做
什麼我都願意。晚輩洗耳恭聽,盡請前輩賜教。”
這語聲聽起來謙恭了許多,僧者又細緻打量他的神色,卻覺他的眸中依舊浮躁滿布,與他對視兩秒,搖了搖頭,道,“一生之過,又怎是一時之念就能盡數化解?”
陸遠之焦急如焚,“還請前輩多多賜教,即使刀山火海,晚輩都無所畏懼。”
僧者細緻地望着他,打量一番他的五觀相貌,又問,“施主當真無從知曉自己的過處?”
陸遠之皺眉一想,欲言又止,生怕說錯了一句。
僧者收回眼中的溫和笑意,忽而掠過一絲悲憫,“既然施主不知,那麼就由我來一一告知。太平年間,施主與妻子悄然而至,本是市井良善之民,卻因貪慾結了惡緣,亡妻之過皆歸因於他人,從而悔恨報復,殊不知塗炭了無數生靈,結了無數新仇舊恨。縱觀天下,死傷多少,怨氣多少,施主可曾數得清楚?”
陸遠之的眼裡閃現驚天之惑,不解這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對他了如指掌。這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似乎看到了希望,急忙撲通一聲跪了地,仰望着僧人雖是消瘦,在陽光下卻佛光燦燦的身影,懺悔道,“聖僧,如若可以回頭,我願傾盡所有。死在我手中的性命數不勝數,我願長跪佛前,消這戾氣,一日一年不成,那就一生一世甚至永生永世,只求償還我所欠下的命債,以抵消我所種的惡果,還妻兒一個安穩未來。”
“你當真懺悔?”
“弟子願拜於聖僧門下,不禁甘願青燈古佛,更願窮盡一生多行善事,以化所負戾氣。”
“寸水尺榭亦是萬里山河,雲光霞影,變幻無窮。入佛界是易是難不過一念之間。施主若真心懺悔,我願指引一條明路,方可化解一切危機。”說這話的時候,僧者已然從石登起身,亭外涼風撩起他的長袍隨風舒捲,襯着他一身的仙風道骨。他扶起陸遠之來,又道,“施主請起。”
陸遠之只覺着他握在自己手腕處的消瘦臂掌,有着驚人的力量,被他扶起,又聽他緩緩問道,“因因果果,終會循循環環,也是時候了。”
“弟子有一事不明,我入佛界,怎能解眼前危機?筱君公主的瘋病一日不愈,所有人便隨時有生命危險。”
僧者含眉一笑,“我指與你的明路,並非要你遁入空門。佛在心中,無需任何形式,無需你多問,無需你擔憂。你戾氣在身,只需行善信佛,傾盡微薄之力,甘之如飴……”
望着僧者眼裡悲憫天下的慈意,陸遠之似乎是靈竅一通,徹底頓悟了。
亦作了拜佛狀,垂首道,“弟子明白,聖僧是要弟子踏破鞋履,走遍天涯,行盡善事,以化戾氣。”
僧者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可曾知道自己的第一站是去
往何處?”
他亦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何處戾氣最重,便去往何處。”
僧者笑着,從布袋裡取來一圓鉢,一木筷,遞予他道,“這是我三十年來走遍天涯海角唯一的一件行囊,現在送予你。臨行之前,告知你一件喜事。你所擔憂之人都已重獲了自由,拋開一切,去遁跡紅塵,行你的善事去吧。途中必定拔山涉水,千辛萬苦,你,保重!”
望着他接過圓鉢與木筷後,眉間仍舊散不去的迷惑,僧者又是一笑,“儘可放心,你所憂之事都已迎刃而解。我已讓北域公主服下望情水,忘卻傷痛事,重新做回了活潑姑娘。而北域王上,亦重掌朝政,答應放衆人一條生路,以積德積福。”
陸遠之彎下腰朝僧者施了一禮,擡頭時做拜佛狀,頓悟道,“弟子慚愧,一定謹記聖僧教誨,唸佛在心,不多問,多多行善,甘之如飴。”
僧者點了點頭,揮袖道,“去吧……”
“多謝聖僧!”他又施了一禮,毅然轉身,邁出涼亭,腳下的石子甬道將他一步步指引向光明大道。
清風拂過,撩起他身上的袍子,放眼望了望他的背影,竟似一位遁跡紅塵的行者,即使風塵僕僕,即使背影荒涼,也再不會糾葛不清自尋苦惱。
天與地在這一刻映入他的眼裡,竟是那般澄明如鏡,照亮了他晦暗已久的心。胸懷在這一瞬間徹底放開了,只是憶起某一個陪他來到此地的女子時,仍舊會鮮血淋淋的痛着。
某個有朵朵的地方就在身後之處,他卻頭也不回,隱忍心中所有悲歡離合,徑步離去。
一世情愛纏綿在這一瞬間自腦海浮過,多少恩愛,多少情仇,尤如這兩側紛飛的落英--凋零敗謝,煙逝雲散。而他的記憶裡,深深地映着朵朵素髻當頭青絲纏繞的如花容顏。
這一去,便是永遠回不了頭,有她的如花容顏在心,縱使刀山火海,千難萬阻,亦無所畏懼。
這一刻,心裡是痛着,亦是寬慰。
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來了結這一樁恩怨。
他的步伐越來越堅定,每走一步都挺胸擡頭,再不會有所愧疚,心裡坦坦坦蕩,卻也尖銳地痛着。這一世就如此與朵朵擦肩而過了,生命也由此逝了一大半。原來遁跡空門竟這般艱難,要他放下朵朵,當真比死還難受。可是還能有什麼法子化解一切戾氣呢?如同聖僧所說,因因果果終會循循環環,是時候償還了。
天邊的雲,很淡很淡。
身側的風,很清很清。
陸遠之望了望連綿起伏的山脈嵯峨向遠,緩緩在心中念道:
朵朵,我願拔山涉水,行遍善事,換你一世安穩,一生幸福。
朵朵,別了……
朵朵,保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