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小朵驚痛不已時,僧者蒼勁有力的聲音再次響起,“女施主可要有主意,放手與否只有在你一念之間。若施主回頭是岸,我願渡苦難之人早日脫離苦海。若施主執意將已死之人留於陽世,待你身子好轉,且帶他離開北域之巔吧。今後禍福旦夕都得由施主自行承受。”話語間,手裡撥弄的佛珠子一刻不曾停過,動作不緩不急。
她背對着僧者,彷彿卻能從他的言語中看見的一臉從容。
不眨一眼地望着這僧者的背影,她的眼眸裡驚起雨恨雲愁,緩了半響才無力地回道,“前輩,可否容我考慮一二?”
僧者一邊撥弄手中佛珠,一邊不急不徐道,“那是當然。三日後,我將離開北域之巔,再次踏上雲遊之路。這三日,你且細細思慮吧。另外,與你同行的另一個女施主,我已將她葬在桂子樹下,你且寬心。”
她無力地扶住身側的水缸,擡眼望去已見僧者緩緩起身,一身白色袍子在風中衣袂飄飄,仙風道骨之氣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眼裡,“前輩是說我家小妹?”
僧者點了點頭,已邁步離去,“這兩間茅屋是我平日打禪唸佛之用,現在借你一用。你所要找的人,就在隔壁靜養着。三日後,我再來問你要一個答案,也算盡了全力渡化你們。”
這語音剛落,人卻走遠,在屋外一片紫色落英中化爲一個白點,最後消失不見了,她才收回目光。
自在葬在院外的桂子樹下,想必也是死後一處佳所,又得以僧者親自安埋,來生必定一生安穩。她將目光投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緩緩嘆息--小妹,一路走好!
正是神思恍惚之際,門外映來一道熟悉身影。擡眸望去,靜歌安然無恙魁梧高健地駐足原地,只是眼裡多了一抹陰鬱。
這目光灑在她身上時尤如漫天秋葉迎風捲落,映滿了蒼涼之色。
他擡一隻腳進來,緩緩說道,“你與聖僧說的話,我都聽着。”
朱小朵慌忙拽了拽裹在身上的素衣一角,“你還知道些什麼?”
他一步一步邁進來,最後駐足她身前,悲涼的目光見縫插針般地灑滿她全身,“什麼都知道了。安安現在在隔壁睡着,你能陪我去後山嗎?”
她點點頭,確定安安正睡得安詳後,隨他一同去了後山。望着山巔之上一株蒼天菩提獨自矗立,那青蔥翠綠之枝直入雲宵,也不知它究竟有多少樹齡了,竟可以長得如此之高,旁枝旁葉將樹下的綠草映在陰影之下。這樣一個秋去冬來的日子,倒有些許涼意襲來。
走近菩提樹的那一刻,靜歌心中不由蕩起一股悸動,好像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想起許多許多的事來。撫上那十餘人都無法抱住的灰色樹杆,不由道,“小朵你知道嗎,前幾日我第一眼見着這棵菩提樹,忽然覺得腦子裡有滿滿的故事,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隔着靜歌兩三米的距離,她迎上他對望而來的目光,還有他的滿面憧憬,心裡難受極了,“你的過去會慢慢想起來的。”
他抓住她話語裡的某個字眼重複道,“慢慢?”不由悲涼一笑,“怕是來不及了。”語音一落,靠着菩提樹幹緩緩坐下,又擡眸看她,輕輕用手拍了拍身側的一片青蔥草地。
她會意地落坐他身側,同他的視線一同望去,草地漫延之處是一望無盡的山崖。遠處,低低的山巒起伏,山與山之間又矗立着一座一座的城堡。想必這便是北域之巔的由來,站在這裡可以將整個北域一覽無餘。
心也跟隨着海闊天空,一瞬間就滌盡了所有世間煩惱。
她什麼也不提,怕一張口就辜負了這般良辰美景。
靜歌悲涼的目光望着山巒盡頭處良久良久,“昨日聖僧將你和安安帶回,給我看了一面鏡子。鏡子裡映着許多景像,卻全都是無間地獄的刀山火海。我看到了我自己。聖僧說,將來我是要去那裡的。”
朱小朵聽得莫名心慌,“什麼鏡子。”
他淡淡地笑
了笑,答非所問道,“數月前,我已是亡命之人,是筱君公主用續命蠱救了我。如今多活了數月,倒是我的幸運。卻不想連累了自在,連累了平平和安安,還連累你與陸遠之從此失之交臂。”
“你這又是說的什麼話?”她越發按奈不住心裡的驚悸,急着要打斷靜歌的話,卻見他側眸望來,眼裡映滿滿溫和笑意,“你且聽我說完。能重新再認識你,我很開心。可是過去的點點滴滴我仍舊沒有一絲記憶。我唯一的願望是在去那無間地獄之前,重溫一回過去的酸甜苦辣。聖僧說的沒有錯,因果循環,有債必還。我既是你們所說的一肩擔天下策馬平四海的大將軍,想必殺生無數。能活到今天,已是萬幸。能遇上你,更是三生有幸。”
她嘶聲喚道,“靜歌……”
“別再執著,執著是苦。”他溫和地望着她,輕輕擡手捂着她欲言不止的雙脣,頓了半響見她眼裡的激動緩緩退散後,這才鬆開手,“聖僧說,我身上的續命蠱解開之時,便是我恢復記憶之時。我多想知道以前的我們到底是怎樣恩愛相處的。小朵,縱容我一回,好不好?”
望着他眼裡的迫切目光,她莫名心軟,卻不得不告知他實情,“續命蠱解開之時,便是喪命之時。我怕……怕你無聲無息地離開……”說着說着,不禁淚流不止。心裡的酸楚無人能知,心裡的無奈亦是無人能知,怪就怪她太貪婪吧,只想和靜歌多一些時日相處,哪怕分分秒秒,都是珍貴不已。
“我已多活了數月之久,已經是萬幸了,又怎敢去貪心這三年?況且,三年之內,必定會四方禍起,你願意看見更多的人因我而死,願意見我欠下更多的命債,將來到了無間地獄受更多的苦嗎?”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輕柔地拭着她落之不盡的淚水。
她急急搖頭,委屈而又心痛地念道,“不,不,不,我不要你受苦。靜歌,再多的苦,我們一起受,好不好?”
他又好笑又好氣,“傻瓜,自己欠下的債當然得自己去還。誰也替代不了,更何況我怎忍心讓你受到連累。別哭,別難過,你看一看這裡的風景,好美好美,能這樣並肩坐在菩提樹下,望盡千山萬水,何嘗不是一種幸福?陪我坐一會,什麼也別說,就這樣坐着!”
三日的時間到底是太短了。
再睜開眼時,靜歌已不在身邊,天色仍還有些灰濛濛的。
這麼早,靜歌能去哪裡?
她急急起身,藉着晨光推門而去,寒意立即從四面八方襲來,屋舍之前索繞的晨霧將視野擋住,望不見遠處,只看着模糊一片。推開隔壁房屋的門時,本以爲靜歌會在裡面,卻見僧者面對着她盤腿打坐,似乎早已料到她會來,閉着眼一邊撥弄着佛珠,一邊說道,“你來了?”這聲音聽着不如往昔那般蒼勁有力,隱有疲乏。藉着窗牖外頭映進來的微弱晨光,依稀可見他額頭上還掛着密佈的汗滴,想來是真的累了。
心裡隱隱覺着不安,她急忙問道,“前輩,怎麼會是你?”
僧者緩緩睜開眼,矍鑠渾濁的眼裡映着功成身退般的笑意,“施主的續命蠱已經解了,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她扶住身側的那扇木門,指甲劃過木板的那陣不適感立即驚起心中一陣顫動,“前輩這是什麼意思?靜歌的續命蠱解了,是什麼時候的事,那他人在哪裡,他去了哪裡?”
“來龍去脈,他自會向女施主道個明白。”僧者說着,緩緩起身,右掌立與面前做拜佛狀,另一隻手裡的佛珠依舊不急不緩地撥弄着,“我見着小女童與佛家有緣,施主可否讓我將她帶走。有佛主庇佑,想必她的業障或許可以就此根除。”
朱小朵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陡然拔高,“前輩你爲何執意要與我過不去,你三言兩語就勸走了陸遠之,又讓靜歌掙扎在死亡邊緣,他的續命蠱一旦解開,還可苟活幾日?現在你又要將安安從我身邊帶走,你到底是渡我,還是害我?”
僧者失落地搖了
搖頭,嘆道,“執著是苦,善哉,善哉。女童若是受佛主庇佑,還可茁壯成長。女施主如此執念,只能讓她癡呆一日是一日了。”
她無法控制自己亢奮的情緒,無禮地拽住僧者的衣袖,“靜歌到底去了哪裡,他到底去了哪裡?”
僧者微微蹙眉,閉起雙目緩緩嘆息,“幾日後他會去他該去的地方,你好自爲之。若有一日你能禪悟一切,這北域之巔倒不爲一所修行佳處,你若願意,且留下吧。善哉,善哉……”語畢,揮袖離去,在秋末初冬的旭日躍上山頂普照大地之時,漸行漸遠。
後山菩提樹?
她立馬想到了那裡,發了瘋一般踉蹌奔赴而去,終於在淚眼朦朧中看見靜歌孑然一身地倚在菩提樹下。
清晨的陽光從山頂那頭暖洋洋地照來,灑了他漫身桔黃色光輝。他就那樣安詳的坐着,微微閉目,黑墨色的睫羽上閃着搖曳逆光。藉着明亮的晨光看他,那蒼白的面容上似乎盛着來自蠻荒歲月的滄桑與荒涼。
朱小朵立即駐了步,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靜歌似是早就預料到她的到來,微微擡眸,滿眸笑意地望來,“你來了!”
她點了點頭,都不知道是怎麼走過去的,一邊邁步,一邊顫抖,“靜歌,你還好嗎?”
他也點了點頭,眼裡落滿了笑意,“小朵,我突然很想聽你彈琴。可是這裡沒有琴,你可不可以哼一聲曲子給我聽。”
她輕聲問着,“你想聽什麼?”
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在身邊,“你先坐過來。”
她會意地跟了過去,被他緊緊地握住右掌,立即傳來一陣冰涼之感,“靜歌,你怎麼如此冰冷?”
他微微笑了笑,只道,“不礙事,天氣轉涼了的原故吧。你且哼一首《化蝶》給我聽聽,好嗎?”
《化蝶》?
那不是許多年前她彈奏給他聽的曲子嗎?
從她眼裡閃過一絲歡快吃驚的笑意,“靜歌,你記起以前了嗎?”
“我想聽你哼唱這首曲子給我聽,好嗎?”靜歌點點頭,示意確實已恢復了記憶,滿眸溫和的望着她。
她莫名激動,卻盡其輕柔地點點頭,“我唱給你聽。”
輕啓歌喉,宛如鶯囀的曲子輕淺傳來:
碧草青青花盛開採蝶雙雙久徘徊
千古傳頌深深愛山伯永戀祝英臺
同窗共讀整三載促膝並肩兩無猜
十八相送情切切誰知一別在樓臺
樓臺一別恨如海
淚染雙翅身化彩蝶
翩翩花叢來
歷盡磨難真情在
天長地久不分開
聽完一曲優美曼靡的曲子,完顏靜歌眼裡的笑意漸漸隱去,換作一抹深深的陰鬱,“生死相依,化蝶相伴,多美多淒涼的故事。小朵,我斷然不願你我也如此。倘若我離你而去,你要好好活着。”
語畢,將她輕攬入懷。
晨光中,綠陰下,二人相擁的身影映在光影交錯之中,恰似鴛鴦交頸連理結枝。
她的眼角卻緩緩流下了淚來,委屈而哀婉道,“靜歌,我不要你離開,我不要。”
涼風相送,片片綠鬱青蔥的葉子辭柯撲漱,在一陣陣清香當中,完顏靜歌和朱小朵越擁越緊,只覺着快要融入彼此的生命之中。
他無奈地笑了笑,輕拍着她的背,低聲嘆道,“傻姑娘,人終究有一死,怎是你說留就能留的。我不是棄你而去,而是時時陪在你身邊,就像這陣空氣,這陽光,這清風一樣,已經融入你的生命了。我的心,永遠在你這裡。”
朱小朵擡頭看他,淚光凝在眼中,視線中落下他溫潤如玉的模樣。
她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完顏靜歌心中萬分苦澀,面上卻裝得十分沉靜,“即使我離去,可我的心永遠在你這裡。小朵,你要安好地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