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不動如山

除服,又稱大祥,意即爲逝去的親人守喪畢,除去身上的孝服。具體細節上,守喪之人不能婚娶,不能歡宴,一般不能外出做客。出仕之人祖父母、父母喪期要告丁憂,除服之後,方可重新謀求復出。

對於這些舊時禮制,邱晨看過相關書籍,但具體的細節都不知道,還好,劉玉貴和滿囤爹劉大川兩人很主動地過來主持,她也就全權託付,只叮囑秦禮秦勇,到那日注意來往人員,不相干的人謝絕上門。

秦禮秦勇得了這個囑咐,都有些不太明白,當面應下來,離開邱晨眼前,秦勇就悄聲詢問秦禮道:“你說,夫人說的不相干的人是哪些?”

平時一貫笑嘻嘻的秦禮這會兒卻神色肅然:“不相干,自然是除服不需參加之人。”

秦勇怔了怔,不需要參加除服的人……好像需要參加除服的也就林家人和相關親戚,比如夫人的孃家,一般也需要派人過來觀禮見證。除此之外的話……範圍可就廣了。不過,也只有按照這個範圍,他們纔好行事。

罷了,侯爺的命令就是一切聽從夫人吩咐。既然是夫人吩咐的,那就不要多想什麼了,只管執行就是了。

劉玉貴年紀大了,具體事務自然就交給了兒子劉滿銀處理。

除服要在家裡做法事,然後去墳前祭奠,祭奠完畢歸來,守孝之人回到家除去孝服,沐浴更換常服,除服的儀式也就算正式完成了。這做法事和祭奠的規矩繁瑣,所用香燭祭品供品什麼也極多,邱晨也不理會,只讓劉滿銀和劉大川做了預算,支了銀子,交給他們兩人帶着村裡人去置辦。

她自己則帶着玉鳳和青杏,跟着青江家的幾個置備娘仨除服後的衣飾。

福兒五歲了,已經漸漸脫去肉肉的幼兒模樣,個子長了不少,頭髮也長起來了,已經能夠梳至頭頂綰成小小的髮髻了,只不過周邊散發較多,每回梳頭都要辮一圈小辮子然後攢到頭頂的胎髮中去。邱晨給阿福備的是一件湖藍色的暗雲頭樣繭綢直綴,同色的五福的鞋子,還有深藍色腰帶,用米粒大小的珠子攢了五福紋,腰上備了一塊平安如意羊脂玉佩,一個藍色的繡了五福圖案的小荷包。

滿兒還小,頭髮仍舊是兩根小小的羊角辮兒,邱晨給小丫頭備了一串赤金小鈴鐺,除了服可以辮在羊角辮兒裡,兩支嵌了小巧紅寶的蜻蜓髮卡,備的衣服是櫻桃紅的通身裙加一個粉色挑線短襦,搭配的櫻桃紅嵌了小米珍珠的繡鞋,還用那塊珀嵌了個壓腳,一套衣飾搭配就算全了。

至於邱晨自己,就簡單的多了,仍舊是一身牙白色的衣裙,外邊加了一件竹青色的半臂上襦,首飾也是簡單的一枚蜜蠟禁步,髮飾則是秦錚年前送的那支蜜蠟芙蓉簪。

林旭其實不在此次除服之列,不過邱晨也給他備了一套新的夏裝。雨過天青的長直綴,在衣領和衣襟邊都加了深藍色的纏枝精繡,大方雅緻,不出挑卻也絕對不會讓人覺得粗糙單調,絕對不會讓人小覷了去。與之搭配的是一塊蟾宮折桂的玉佩,玉色瑩潤通透,成色和寓意都是極好的。

做這些的時候,邱晨一臉平靜地沉默着,哪怕活潑的青杏,也受了影響,沉默的一天天沒了聲音。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垂着眼睛細細地端詳着衣服上的繡,針腳,看的青江家的幾個做針線的都緊張的不行,只怕是哪裡做的不對付,不應夫人的心。但邱晨卻也只是看,沒有一個字的不滿,更沒有批評。看衣服的空擋,她就捧着一本書,默默地看着,或者透過窗上淡青色的窗紗,看着安靜的院子裡安靜的草木。

若非阿福阿滿和俊言俊章等孩子們放了學回來後會說笑,若非元寶和橘子兩隻狗狗有時候會弄出些響聲,邱晨的院子裡,只怕整天整天都不會發出一絲聲音。

這樣的邱晨,漸漸影響到了身邊的人,最初是玉鳳,之後是青江家的和青杏、春香等人。他們都在旁邊擔憂地看着她,卻不知從何勸慰,也不知從何寬解。

一個女人爲逝去的男人服孝期滿……這種心情,沒有親身感受的人,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

如此,一晃就到了六月初三下半晌,邱晨小睡了片刻醒來,玉鳳聽到聲音從外邊走進來,小心翼翼地看着邱晨的神色,低聲回稟道:“夫人,外邊把要用的祭品、供品都買回來了,大川爺和滿銀爺都在外邊等着,想讓您出去看看,還有什麼需要置辦的……”

邱晨懶洋洋地從榻上下來,擡眼看了看玉鳳,淡淡道:“你出去跟二位說,一切既然託付給他們,就仰仗他們受累操心了。他們斟酌着辦就好,跟我說了我也不懂的。”

玉鳳應了,趁着邱晨開口,連忙又道:“夫人,奴婢打發春香去跑一趟,就給您梳頭。”

邱晨這回沒有沉默,而是不贊同道:“你去走一趟,恭敬回話。我不急。”

玉鳳臉上一喜,兩忙曲膝答應了,匆匆出去了。

邱晨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目光從晃動的門簾上轉回來。

她知道這幾天有些不太對,可這不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沒法控制的,是這個身體的莫名的反應。她想起一個離了婚的女同學跟她說的一句話。

不論誰是誰非,不論過程結果,離婚是件兩敗俱傷的事情。

特別是婚姻曾經美滿過,結婚時間比較長的夫妻離婚,長時間的共同生活,利益與共,兩個人在某些下意識裡早已經融合,或者部分融合。離婚卻是把融合的一部分生生撕開來,就像皮與肉、肉和骨,被生生撕扯剝離,必定會痛徹心扉,必定會鮮血淋漓。

在林升和海棠的婚姻中,她很明確地知道,海棠自始至終深愛着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對海棠是不是沒有絲毫的感情?她覺得完全不可能。海棠那般溫婉柔順,賢惠恭謹,溫柔如水,爲他生兒育女,那個男人對海棠或許談不上愛的多深,但必定也是有感情的……

不過,這些與她統統無關。

她不是海棠,她能感受到這具身體深處的某些近乎本能的反應,但卻無法迴應,更不會委屈自己苟同。或許,她如此做很自私,但她除了善待阿福阿滿,善待楊家諸人,將她們當成自己的親人、兒女維護、心疼、體貼、照顧……再多的,她實在做不到。

她做不到委曲求全,成爲那個男人後院中的一個,甚至很可能還被當成妾室;她做不到傻傻固守,不論那個男人是否活着是否背棄。

她會努力讓自己生活的更好,追求更舒適精緻的生活。至於感情,她順應緣分和自然,遇上了,她敢放手去愛;遇不上,她也不會強求,更不會,勉強自己找個男人來追求其他人眼中的完整圓滿。

洗乾淨手臉,玉鳳還沒回來,她也沒等着,自己把頭髮梳通透了,然後上了炕,從炕櫥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素色的封面上一行字:般若波羅蜜心經。

邱晨鋪了素箋,磨墨添筆,一筆一劃地開始抄寫--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漸漸地,她心頭那股鬱郁之感漸漸淡去了,她垂着眼,屏息斂神,一筆一筆認真專注地寫着每一個字,整個人都沉浸了進去。

心經不長,邱晨抄的特別投入,抄完最後一個字,只覺得從心底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整個人突然輕鬆起來。

邱晨垂着眼,沒有擡頭,默默地看着桌上炒好的經,在心裡默禱:你且安心去吧,別在牽掛這一世的種種,你的親人、兒女就是我的親人兒女,我會善待他們如善待我自己……

擡起頭,邱晨才發覺,屋子裡的光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暗下來了。回頭,玉鳳跟青杏就站在炕尾處,正小心翼翼地看過來。

微微帶了絲笑,邱晨開口問道:“大川叔和滿銀叔都走了?”

玉鳳臉色一緩,連忙回道:“回夫人話,兩位爺剛剛就走了。”

青杏看着邱晨臉上的微笑,卻禁不住紅了眼:“夫人,您可好了……”

邱晨微微一怔,隨即笑起來:“你個傻丫頭,我沒事兒,不用害怕!”

看兩個丫頭齊齊地點着頭,邱晨回身將桌上抄好的心經摺好,吩咐青杏收了,她下炕讓玉鳳給她梳頭。

“二爺還沒回來?”坐在妝臺前,邱晨淡淡地詢問。

玉鳳點頭,“回夫人話,二爺還沒到,剛纔勇師傅已經騎馬去迎了。看天色,應該也快回來了。前些日子下雨,路上坑窪多,二爺回來的晚些也平常,夫人不用太擔心。”

邱晨應了一聲,轉了話題:“孩子們去練拳了?”

“嗯,禮師傅帶着去的,也快回來了。”

邱晨擡手遞了一支黃楊木簪子給玉鳳,讓她幫着自己攢在發間,微微側首看了看鏡中的人影,邱晨微笑着起身:“走,去廚房看看。別的也就罷了,飯咱們要好好吃。知道今兒得了什麼菜麼……”

玉鳳飛快地跟青杏對視一眼,兩個丫頭都露出一臉的喜氣來。夫人這幾天不聲不響,不笑不言的實在是把她們嚇壞了。這回好了,夫人又有興致去廚房看菜色了,也有心思詢問家裡的事務了……前兩天,看夫人那樣子,她們可真是害怕夫人被除服這件事傷狠了,就這麼消沉下去。特別是剛剛兩個人回來看到夫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褲,披散着一頭黑髮,就那麼端坐在炕上靜靜地抄着佛經……那時候,她們幾乎以爲夫人要丟下一大家子人出家去了……

這一家子,不僅僅小少爺小小姐要依靠夫人,就是他們這些僕從奴婢,又何嘗不是依靠着夫人?若是夫人真的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她們的下場會如何……她們根本不敢想。

林旭還是在六月初三趕回了劉家嶴,雖然到家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

邱晨笑着接到一進,看林旭面色中微帶愧疚地跟她問安,說早上出門遇上了一個熟人耽擱了路程,邱晨也不多追問,只寬慰了幾聲,打發他去西院問安,回來吃晚飯,飯早就做好了,一家人就等他吃飯了。

林旭去了西院,手裡捧着兩盒點心,是林嫺娘讓他帶回來的。鈺良手裡拿着一個盒子,紅旗雕,看着很精緻,至於裡邊是什麼,林旭沒說,邱晨也沒問。

吃過飯,福兒滿兒照舊跟着俊文俊書幾個去寫字讀書。

屋裡就剩了邱晨、楊樹猛和林旭,說了兩句話,楊樹猛說去東院轉轉,起身出去了。

林旭擡頭看了看,大嫂坐在炕上,穿着一身淡月色的衣裙,沒有上妝,通身上下也只有發間一支木簪子,燭火暈黃的光,整個人卻顯得那般溫暖柔和,嘴角始終掛着淡淡的微笑,正在翻看着一本賬冊子。

“大嫂,”林旭吸了口氣,開口叫道。

邱晨應聲擡頭看過來,林旭哽了哽,勉強扯着嘴角想要扯出一個笑,卻讓他緊張的五官都有些走樣。

邱晨擡手倒了杯茶遞過去,轉身對着林旭道:“喝口茶。你嚐嚐,這咱們家今年第一批羅布麻,我嘗着味道還不錯!”

林旭接了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彷彿平復了心緒,這才重新調整擡頭,開口道:“大嫂,我,我今兒早上遇上的是大哥,我,我剛剛說謊了。”

邱晨也捧了杯茶,聞言微笑道:“瞧你這孩子……你大哥不也是你的熟人,你哪裡說謊了。”

“大嫂,”林旭聽邱晨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心中那重重的緊張淡了些,眼巴巴地看着邱晨,重新開口道,“大嫂,大哥,大哥說他還想,還想一家人過日子。”

邱晨垂了垂眼,將眼底那絲不屑嘲諷掩下去,平復了一下情緒,擡頭微笑地看着林旭,道:“二弟,這話,你其實不該跟我說……”

“大嫂……”林旭愕然。

邱晨轉了目光。看向淡青色的窗紗,室內有燭光,屋外的一切都已經隱在黑黢黢的夜色裡,昏暗的什麼也看不見。

這話不應該跟她說,應該去跟那個可憐的女人,跟海棠說去!

當初,若是那個男人多少有那麼一點兒擔當,有那麼一點兒責任感,也不會將一歲多的幼兒和一個**歲的小孩子丟給身懷六甲的妻子,還是在家庭那麼困難的情況下。若說,當初林升剛剛被征夫到邊關時,身不由己沒辦法往家裡寫信,那麼,他從了軍後總能夠了吧?據她推算,海棠一病不起之時,他應該已經提了總旗了,大事做不了,往家裡寫封家書不難吧?

呵,她怎麼還這麼想,那個男人人都回到安陽了,不是幾個月沒捎個信兒回來?更別提回家看看家裡看看家人了……若不是她在安陽城遇上,那個男人會不會記得還有一個家,還有妻子和一雙兒女都難說呢!

平復了自己的情緒,邱晨轉回頭,臉上仍舊淡淡地微笑着,“二弟,不是我不跟你大哥過日子,是你大哥已經沒辦法跟咱們過日子了。”

看林旭仍舊一臉的茫然,邱晨繼續道:“你大哥想跟咱們一家人一起過日子,可是他用什麼名義?他如今是呼延尋,不是林升……”

邱晨頓了頓,接着道:“這些,你大哥都知道,不然,他上任之初爲什麼不回家?不,他回到安陽也**個月了,他都沒回過家。”擡手止住想要說話的林旭,邱晨道,“他回自家,有什麼不敢讓人知讓人見的,爲什麼乘轎直到門內?他那次回來,不是回家。他自己比誰都明白,他沒辦法再做林升,他比誰都怕被人知道了這些,影響了他的前程……大嫂這麼做,不過是順着他的意思做罷了。”

林旭臉上的血色褪去,蒼白僵硬成一片,眼睛黑黑地看着邱晨,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邱晨看着林旭,淡淡微笑道:“就如你跟你大哥見面來往,我不反對也不會阻止。若是,你大哥仍舊掛念阿福阿滿,我也不反對他們父子父女相見來往,前提是,你大哥覺得有這個必要,還要你大哥覺得不至於影響了他的前程。畢竟,父子父女骨肉天性關着,我不會阻攔反對……”

看着大嫂一直淡淡地微笑,不知怎麼的,一股強烈的酸澀從心底志衝上來,一直衝入鼻管,直衝進眼窩裡。

林旭紅了眼睛,哽着嗓子道:“大嫂,你,只是太苦了你了……”

邱晨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搖搖頭,卻沒有說話。

來到這個世間,苦麼?邱晨捫心自問,最初確實覺得苦,苦極了。若不是不敢保證死了能不能回到現代,她真是想立時磕死回去。

可回不去了,不得不面對現實之後,試着熟悉身邊的人之後,她並沒有怎麼努力,更沒有多少爲難,就那麼自然地接受了阿福阿滿一雙兒女,接受了林旭這個小叔子,接受了楊家父母哥嫂侄兒們……

她早已經不知不覺地將這裡看成了她的家,他們是她的家人……她仍舊會想起現代的種種,只不過,那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種種,卻已經實實在在地隔了一世,恍如夢中了。

她曾經覺得苦,卻不是因爲林升,或者說呼延尋。

她如今不覺得苦了,同樣也與那個男人無關!

默了片刻,邱晨淡然地微笑着道:“二弟,事情到了如今,我已經不覺得苦了。當初,我大病一場,是經歷了生死的,之前那些早已經放下了。你看咱們家,你讀書刻苦,爭氣地一路考過來,中了秀才;阿福阿滿也健康聰明又懂事,家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有什麼苦的?我不怨你大哥,我誰也不怨。你大哥能到今日也不容易……”

“大嫂……”林旭像個孩子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搶上一步,卻不知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蹲在邱晨跟前哽咽出聲。

邱晨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背,卻沒有出聲安慰。

父母離婚,最受傷的永遠是孩子。

林旭雖然名義上是弟弟,但從小沒有父母的他,卻是把大哥大嫂當做父母看待的。而且,他這個年齡,懂些事情了,卻又無力干預,沒法子挽回……反而不如阿福阿滿,年紀小,這些事情還不懂,受傷自然也沒有這麼深。

不知怎的,邱晨突然從心頭浮出一句話來:離婚當趁早!囧!

寬慰着林旭擦了淚,回房休息去了。邱晨也帶着阿福阿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不管怎樣,第二日就是除服禮的正日子,他們一家人還有得忙呢!

第二天天不亮,邱晨就睜開了眼睛。

經過昨晚跟林旭的談話,她還怕不能睡好,沒想到卻是平靜地入睡了。

邱晨悄沒生息地起了牀,沒有驚動任何人,自己進耳房洗漱了,穿着白色的單衣褲轉到東次間裡,重新拿出心經來,斂神淨心地抄了一遍,天色已經大亮。

將筆墨紙硯收好,邱晨把昨天抄的心經拿出來,與今天抄寫的比照在一起。

昨日抄寫的那份,明顯浮躁的多,今兒這份卻是每一筆都能看出一種沉靜味道了。

輕輕地吐了口氣,邱晨將兩份心經摺好放在一起。等進安陽府的時候,將它們佈施到鐵塔寺裡去吧。

邱晨也是來了這裡才漸漸瞭解到,這個時候的寺廟裡不但收佈施的銀錢、糧米、油鹽、衣服諸物,更歡迎一些心誠的善男信女眷抄的經書。將這些經書施給那些信佛,希望得到佛祖庇佑卻又不會讀書寫字的人,這份功勞,可比簡單的佈施銀錢財物高得多!

她不奢望什麼功德,她只希望,海棠能夠真正放開執念。

聽到動靜,玉鳳和青杏從門外通報了一聲走進來,擡頭就看到邱晨一身白衣,披着頭髮側坐在榻上。一樣的衣着,一樣的髮式,同樣是帶着微笑……但今日的夫人卻讓她們覺得格外親近溫暖,完全沒了昨日那種清冷素淡彷彿就要避世而去一般,清冷的讓她們渾身發寒!

“夫人,您什麼時候起的,怎地不叫奴婢進來伺候着?”青杏一看邱晨的笑容,禁不住有些忘形。

邱晨斜了她一眼,笑嗔道:“瞧瞧這一大早的就來排揎上我了……”

“夫人,奴婢可不敢……嗯,是奴婢錯了,求夫人贖罪啊!”青杏連忙曲膝行禮告饒,但看她那笑嘻嘻的樣子,也知道是打馬虎眼吶!

吃過早飯,劉大川和劉滿囤就過來了。很快,劉玉貴也在劉滿銀的扶持下趕了過來。

林家一進院子裡用草苫子搭了個棚子,擺了一張供桌,供桌上擺了林升的牌位和三牲供品,燃了香燭。曲半仙穿了靛青的嶄新道袍,拿着拂塵,身後兩個小道童拿着磬鈴等物,在供桌前唸經作法超度亡魂。

邱晨帶着林旭和阿福阿滿卻只在後院等着,到了時辰出去,由劉滿銀和劉大川兩人引着,後邊是滿囤帶着十多個青壯擡了供品祭物,出了林家一路東行,到林升的墳前,清理了墳頭的青草,添了土,擺了供品,燒了潘先生給寫的一篇祭文,置辦下的人馬車輛等祭物,邱晨帶着林旭、阿福阿滿磕頭行了祭拜禮,把一早就穿到身上的麻片衰衣脫了,除服禮就算正式完成了。

另一邊,秦勇秦禮帶着兩名侍衛卻遙遙地與遠處的十幾匹人馬默然對峙着。

呼延尋騎在馬上,遙遙地看着田野裡煙火瀰漫,看着一身孝服去往墳前的兩大兩小,從墳前回轉時,衣服仍舊素淡,卻沒了斬衰孝服……他臉上的表情木然,眼中的情緒卻明暗難辨。

能夠親眼看着妻兒爲自己上墳,爲自己守孝三年,又舉行出孝禮的……大概,他也算是第一人了!

只是,看着那曾經毗鄰而居,沒少對他幫助扶持的莊鄉鄰里,看着那柔弱的婦人一手一個牽着兩個小小的身影,身後一步跟着身量不足的清瘦少年……不知怎麼的,他彷彿好像看到了一年半前的那場葬禮。

那個時候,二弟更小,兩個孩子更小,家裡也沒有如今的富足。更重要的是,那時是初聞噩耗,得知他的死訊屍骨無存,給他立衣冠冢……

那時候,又該是怎樣淒涼,怎樣悲傷哀慟?

莫名的,他想起了曾經的那個鮮活明麗的小姑娘;想起了洞房夜,紅蓋頭掀起後,滿臉嬌羞的新嫁娘;想起了她爲他生下兒子那天,疲憊至極的蠟黃慘白的臉,卻還對他撐起一個微笑來……

曲半仙兒帶着兩個小道童坐在林家喝了兩壺好茶,見林家人轉回來,沒口子誇讚了兩個孩子命格不凡,日後必定大富貴,送出來兩個護身符給阿福阿滿,得了五十兩銀子,心滿意足地去了。

林家一進院裡的祭棚拆了,一水兒擺開七八張桌子,各種雞鴨魚肉大盤子大碗地端上來,所有來幫忙的莊鄰鄉親都樂哈哈地入座,好菜好酒地吃了一頓好飯,完全沒了剛剛除服儀式的肅穆。除服是喜事,大夥兒湊過來幫忙,也是有祈禱拋開親人逝去的悲傷,好好過日子的意思。

外邊的這些事情有楊樹猛、林旭和俊文俊書照應着,還有劉滿銀、劉大川主持着,不用邱晨孃兒仨理會,他們回了後院就進了耳房沐浴了,各自換了備好的新衣。

阿福的衣飾還罷了,阿滿卻是從小沒穿過這麼鮮豔的衣裙,興奮新鮮的很,不時低頭看看身上的櫻桃紅裙子,還飛跑了去穿衣鏡前反來正去地看了半天,被俊言笑話了也不着惱,只飛奔着跑出去找二舅舅和大哥二哥告狀去了。不過就邱晨看來,小丫頭告狀是假,出去顯擺自己的新衣服新首飾纔是真的。

邱晨笑着搖搖頭,也不阻攔,看着玲兒梅子疾步跟了出去,也就自己進耳房沐浴了。

洗去了去田地裡沾的一身塵土,換了備好的新衣,邱晨從耳房裡走出來,似乎整個人也空前地輕鬆起來。那一道束縛在自己身上的繩索,看不見摸不着,卻總讓她覺得沉重無比,從今兒起,這道繩索不再了。她完全可以爲她自己過活了。

婆子們收拾了東耳房,青杏和玉鳳給邱晨絞乾了頭髮,梳起頭來,攢了那朵瑩潤飽滿的蜜蠟芙蓉,邱晨本就清麗的臉竟瞬間明麗起來,眉眼間多了幾分飛揚,看的青杏呆愣愣地瞅着鏡子裡喃喃道:“夫人真好看吶!”

邱晨翻了她一眼,笑嗔着指使玉鳳:“趕緊的,去拿兩個銅板來,這丫頭從早上,嘴巴就像抹了蜜似的奉承,不賞她兩個錢,看盼盼出毛病來可就麻煩了!”

玉鳳握着嘴笑着答應了,真真的去炕櫃裡摸了兩枚銅板來,塞進青杏手裡。青杏張張嘴,目光一閃,看到玉鳳向她打的眼色,連忙歡歡喜喜地曲膝向邱晨謝賞,惹得邱晨跟玉鳳又是一陣大笑,連進來詢問擺飯的大興家的都跟着笑起來。

擺了飯,把阿福阿滿俊言俊章幾個孩子尋回來,一家人熱鬧自在地在邱晨屋裡吃了飯。林旭進來,帶了阿福阿滿出去,給村裡人行禮致謝畢,直至未時末,前邊的酒席才散了,幾十個村裡幫忙的四鄰八舍帶着熏熏的酒意,互相扶持着告辭離開。

周邊一些婦人媳婦子上前將杯碗打掃下來,洗刷乾淨了。又在前院重新擺了兩桌,讓婦人們也吃了。邱晨出去讓了兩回酒,婦人們也難得每人都喝了幾盅,酡紅着臉,嘻嘻笑着,端着林家分散下來的剩飯剩菜散了去。

送走了諸人,家裡清理打掃的事情自有大興家的帶着衆人忙乎,邱晨略略整了整衣襟,從東院出來,去了西院。

陪着林老太太說了會兒話,邱晨也沒提除服的事兒,林老太太也沒問,兩個人只說林嫺孃的鋪子,說林旭的學業科考,甚至說地裡的莊稼……說了小半個時辰,邱晨提出來告辭。

林老太太含笑握着她的手道:“這兩家人上上下下都指着你了,你自己多注意身子,年輕時不覺得,等老了就試出來了。”

邱晨笑着曲膝答應着,回握着林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放心吧!”

兩人相視而笑,邱晨辭了出來。

外邊夕陽西斜,俊文和林旭正搬着梯子在門口掛燈籠。原來林家一直掛着本白的燈籠,從今兒起開始,林家大門上也能掛上大紅燈籠了。

池塘中,大雨導致高漲的水位退下去不少,一池碧荷沒有被打殘,反而愈發擠擠挨挨地佔滿了大半個池塘去,層疊凝碧湛翠的荷葉間,零星幾支荷,綻放開來,粉白粉紅,映碧凌波,美輪美奐,又空靈輕盈的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邱晨招呼阿福阿滿:“去把你們兩個的琉璃燈拿出來,今兒晚上掛在亭子裡,咱們過會兒在這裡乘涼!”

阿福阿滿歡呼一聲,帶着丫頭小子們飛奔進去,尋玉鳳給他們拿琉璃燈去了。

畢竟是忙碌了一天,林家衆人吃過晚飯,略去荷塘亭子裡坐了會兒,就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旭就起身回了安陽城。除服禮已畢,他還要以學業爲重。再說,經歷了昨日的種種,林旭也想着趕緊回去見見大哥……

大哥的託付他沒有做到,但經過大嫂的一番勸說,他自己又思索了許多之後,也真正地接受了大嫂大做法。大哥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沒辦法再跟大嫂在一起了。如此,不用鬧出拋妻棄子的事情來,對大哥已是最好--只除了,大嫂太苦太累,付出太多了!

還好,經過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大嫂真如她自己所說,經歷了一番生死之後,她已經看開了,放下了,並沒有沉湎過去,沒有頹喪,沒有幽怨滿懷。大嫂的笑容仍舊溫暖,仍舊包容,仍舊讓他心安滿滿。

罷了,大哥仍舊在,大嫂也仍舊在,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一家人不在一處罷了。這個結果,相對於痛失大哥的悲慟來說,已經好了太多太多了。

阿福阿滿和俊文俊書兄弟們,歇了一天假後,也恢復了早晚鍛鍊,上學堂的生活。

除服禮無風無波地辦過去,邱晨放下一樁心事。

也不急着出門,索性開始在家裡琢磨開了防治疫病的方藥來。不過,她也不急,只打發人去清水鎮回春堂採購藥材,她自己臨時無事可做,就帶了大興家的和青杏去了自家的辣椒地。

大雨過後,活下來的辣椒苗已經恢復了生長,劉三河又趁着雨後施了一次肥,辣椒的植株幾天功夫竄起一大截兒,葉片油黑髮亮,葉椏間已經開了一朵朵小小的白兒。眼看着白落了,再過半個月就能吃上新鮮的青辣椒了。

正站在辣椒田裡盤算着用青辣椒做些什麼美食,秦禮騎着馬飛奔過來。

邱晨心頭一跳,匆匆從辣椒田裡走出來,不等她來到地頭,秦禮已經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夫人!”

邱晨緊趕了兩步,努力鎮定着自己問道:“出什麼事了?”

秦禮張了張嘴,卻又停住,目光看向邱晨身後的青杏和大興家的。

不等邱晨發話,青杏和大興家的逼着手順着路走去二十步開外去。秦禮看了看二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剛得了消息,安陽南不足三百里的易水縣因水災死人毀屋無數,兩日前流民多人發病,吐瀉不止,已死亡近百人……據傳,很可能是……疫病!”

剛看到秦禮馳馬而來,邱晨首先想到的是秦錚的傷情,等近處看到秦禮臉上只有焦急憂慮,卻沒有悲傷,她就已經排除了秦錚傷勢惡化的可能,等聽到秦禮說及易水,她就已經確定了。大災之後有大疫……還真是讓她的擔心成了現實了。

瘟疫,這可不是現代那種全民調度,齊心協力,防疫控制手段完善的現代。這個時候,一場瘟疫意味着什麼,沒有比親身經歷過**的邱晨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心跳也加快了,連手心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溼滑的讓她煩躁難過。

深呼吸,鎮定,鎮定!

深呼吸--鎮定!--鎮定!

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幫助你,你必須鎮定下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親人們和身邊的人們……

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邱晨的臉色仍舊泛着一層蒼白,但眼神中的一抹慌張卻不見了。

隔着安陽三百里……那麼也就是說,隔着劉家嶴還有四百里……劉家嶴又地處偏僻,只要約束村裡的人不要隨意出入,完全可以避免疫病的傳入。但是,林旭今兒早上剛剛回了安陽……安陽還有林嫺娘,還有南沼湖和楊家鋪子的爹孃哥嫂……

邱晨的臉色再一次白了白,卻又被她勉強抑制下來,又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邱晨轉眼看向秦禮,神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走,咱們先回家,這事兒要細細斟酌斟酌!”

秦禮剛剛馳馬奔來尋找邱晨,也是一時震驚,加之此前邱晨就做了些相關的佈置,秦禮纔會在第一時間跑來尋她。等看到邱晨因爲聽到瘟疫的消息嚇得幾乎暈過去,他又有些後悔了。夫人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婦孺,配藥製藥什麼的行,對於那猛如虎的瘟疫,她又能有什麼法子?往年發生瘟疫的時候,哪裡也不乏出名的郎中醫生,甚至有時候事關重大還會派遣禁中的御醫過去,不也沒有什麼好法子麼?

但,只是片刻,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夫人又努力鎮定下來,並沒有慌了手腳,而是能沉穩如昔地說出‘細細斟酌’的話來,這,算不算就是侯爺常說的--不動如山?大將風度?

邱晨走出去了四五步,才發覺秦禮沒有動,不由疑惑地轉回身來:“禮師傅,可還其他的事情?”

秦禮猛地恍然醒來,下意識地逼着手恭聲應道:“回夫人,無事!”

邱晨眨了眨眼睛,點點頭道:“無事就先回家吧。這疫病雖說已經發作了,但據你剛剛說的症狀來判斷,要傳播開來也沒那麼快。咱們回家好好合計合計,應對自保不難……”

邱晨的話似未說完,但秦禮已經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但看邱晨之前就做出的針對措施,就知道她有應對疫病的法子。只是,自家人人口少好約束,但疫病不是一家一主的事兒,周邊的人員協調不好,調度不利,同樣沒辦法徹底防禦疫病的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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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難得的十一點前完成了,吐出口氣來,俺也輕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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