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生活艱辛,沒有財力修建牢固的石墓磚墓,只能起一個黃土包。爲了這墳堆不至於漸漸被風雨耕地所平,親人們來上墳祭掃時的一大任務就是添土維護,村裡人總會說,誰誰誰的墳堆多少年了還不見小,溜溜光沒有雜草,就誇這人的親人後輩們有心孝順!這座墳,彷彿就是去世之人在活着的人心中的位置和重量的具體體現!
邱晨沒有出聲,點點頭,俊文把兩隻盛放祭品的垸子拎了過來,放在祭臺旁,然後把一碗碗的祭品拿出來,擺放到狹小的青磚祭臺上,之後把香爐燭臺等物也拿出來,按燭火兩分香爐居中的次序,依次擺放起來。
俊書則帶着俊言俊章跟着林旭一起,把墳頭上的落葉草屑撿拾乾淨,又去旁邊的田地裡捧了黃土,培在墳包之上。
俊文點燃了香燭,又取了紙錢遞給邱晨,邱晨這才帶着兩個孩子在墳前跪下,拿了紙錢在蠟燭上借了火,在祭臺前開始祭祀焚燒。
林旭一邊捧起泥土添在墳頭上,用手拍實,一邊低聲唸叨着:“大哥,大嫂帶弟弟和阿福阿滿來看你了。這些日子,大嫂一人辛苦操持着林家,學會了炒藥製藥,開了一炒藥作坊,家裡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咱們家前幾日起了院牆,蓋了西廂房,都是石頭建腳青磚青瓦的。還買了將近十九畝地。還買了車馬,馬兒還是罕見的大漠良駒胭脂雪,特別神駿,你要是在一定歡喜……眼下又在院前的窪地挖了池子準備種蓮菜,大嫂……大哥,你放心吧,大嫂很好,阿福阿滿很好,小弟我也很好,你在那邊一個人,不要掛念家裡……”
唸叨着唸叨着,林升的眼淚止不住地涌上來,流了滿臉,他也不知道擦,仍舊一邊加固着墳頭,一邊絮絮地把家裡的情況唸叨給大哥聽,彷彿大哥就在他眼前,雖然沒有出聲,卻在默默地傾聽似的。
不知是不是林旭的抽泣聲,還是這肅穆的場景勾動了邱晨的神經,她竟也不知不覺地流下兩行淚來,冰冷的淚水滑過面頰,滲入嘴角,鹹澀的滋味才提醒,她哭了。
阿福阿滿一邊一個似有些緊張,阿福扯住了邱晨的衣角,阿滿則摟緊了邱晨的腿,都緊緊地偎在母親的身上。
林旭添完墳,回頭一看大嫂滿臉淚水,跪在墳前,兩個孩子也是一臉哀慼,心下更加悲慼。默默地走到祭臺前,林旭也跪在邱晨身旁,上了香。
一陣風陰測測的風吹過來,焚燒紙錢的火和紙灰撲騰騰刮捲起來,直往人身上撲。
林旭和俊文一邊一個,上前扶住邱晨,俊書和俊言俊章則手疾眼快地抱了阿福阿滿,一起往後退了幾步。
“大嫂,你帶着福兒滿兒在這吧,起風了,別讓火撲到身上!”
邱晨默默地點點頭,神情哀慼木然地拉着兩個孩子再次跪下來,林旭則返回祭臺前,拿了紙錢祭品繼續焚燒祭拜。俊文去尋了一根長樹枝過來,隔着一段距離翻騰着燃燒的紙錢祭品,被風吹得呼啦啦的火苗,炙烤的人手臉生疼,隔得遠些能好受些,也避免被火撲上,發生意外。
前邊,俊文幫着林旭焚燒紙錢、衣服,邱晨就帶着兩個孩子默默跪在後邊。
微微勾則着頭,邱晨滿心的黯然悲傷,想的卻不是林升,而是那個世界已經逝去的奶奶,和那些親密的好友同學,甚至連意見分歧對立的幾個同行這一刻,都讓她無比懷念。
彷彿剛剛已經把話說完了,這會兒,林旭也不再說話,只默默地流着淚倒了三杯酒灑在墳前,將帶來的紙錢紙衣燒了,從那些祭品中用筷子挨個碗裡夾出一些來,放到火裡焚化了,又磕了頭,差不多墳前的香燭也燃完了。林旭就開始清理墳前的餘火,又把一碗一碗的祭品,吹去浮灰放回垸子裡。轉回身,見大嫂帶着兩個孩子還跪在那兒,不由更是心生哀意,剛剛抑住的淚水再一次洶涌上來,流了滿臉。
強抑住悲聲,林旭擡手抹抹臉上的淚水,拖着步子走過去,一手一個先把阿福阿滿抱起來,又對彷彿悲傷至極的大嫂道:“大嫂,起來吧,地上涼,跪久了,傷腿……”
這一聲,邱晨卻彷彿仍舊毫無所知,林旭就叫着阿福阿滿道:“福兒滿兒,快叫孃親起來,咱們回家了!”
阿福阿滿答應着,一邊一個摟了邱晨的胳膊,軟軟脆脆地叫:“娘!回家了!”
“孃親,起來了,回家啦!”
邱晨恍恍惚惚地正看着一張張熟悉的容顏在眼前放電影呢,突然聽到有人喊大嫂,她沒有那個做大嫂的自知,更不想離開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親近的笑容,可片刻又有人摟了她的胳膊叫孃親,叫她回家!
回家這個詞,觸動了她心底的某處柔軟,回家啊,是該回家了!
就這樣,恍恍惚惚地丟開了那些無比熟悉的面容笑臉,擡起頭,陰沉的風吹過來,溼漉漉的眼睛澀澀地發疼,讓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再睜開時,就看到阿福阿滿兩張小臉掛着淚珠,正一臉焦急地扯着她的胳膊一聲聲呼喚着,她一個激靈醒過神來!
唉!她這是怎麼了,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不是嗎?怎麼還會再次放縱自己沉湎進去!
擡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從袖袋中摸出手帕,給兩個孩子擦乾臉上的眼淚,伸手將兩個孩子摟進懷裡,拍着安慰了一番,又給兩個孩子拍打去身上的泥土,這才讓林旭抱了阿滿,自己起身背了阿福,一步步往家走去。
路上,仍舊有些懵懂的俊言俊章詢問着:“……你們家怎麼就一座墳,祖墳呢?”
這會兒,邱晨的神思已經恢復了清明,聽到俊言俊章這麼問,不由地豎起耳朵凝神聽着。
林旭這會兒雖然仍舊心裡悲慼,卻也稍稍收了些悲色,聽到俊言俊章詢問,也就開口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記得小時候哥哥曾和我說過,當年父親帶我們兄弟倆是從京城搬過來的,只不過,父親只在此住了一年,安頓好我們兄弟就外出了……從那以後,就再無音信……至於再往上的祖輩,哥哥沒有提過,我也不知道了。”
感情,這音信全無還是從父輩遺傳來的啊!
林旭談及林家的來歷顯然也是所知不多,不過邱晨還是有些許的收穫。比如,林旭言談中只提及了父親,卻沒有提母親,也不知自己那個便宜婆婆是之前就去世了還是怎麼了。至於那個便宜公公,邱晨則頗不以爲然,十年前林旭還是一兩歲的幼兒,林升也不過十多歲的半大孩子,那位就把兩個孩子撂在這裡,再沒露面,這人感情根本沒有身爲人父的責任感啊……鄙視!
林升帶着那麼小的林旭能夠活下來,還娶妻生子,還真是不容易啊!
邱晨腹誹着,顧自低頭往回走。俊言俊章似乎也沒了說話的興致,再沒提什麼問題,一行人就此徹底安靜下來,默默地往回走着,這在旁人看來,襯着身後陰沉的天色,難免就透出一股子悲哀悽涼的意味來!
再說廖文清,那日在林家想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想,又有療傷藥的配方惦記着,從劉家嶴離開後,就即刻連夜回了府城廖家。
雖然心裡急切,但廖文清還沒有糊了心,還知道先去拜見父親,並把找到上佳療傷藥配方的事情向父親廖家丞彙報了,廖家丞大喜。可待聽到林家要求自己製藥,並不交出配方後,又不由轉了怒色。
“那婦人如此不識擡舉,若非我廖家,誰肯相信她一個鄉村婦人……”
廖文清雖知父親說的都是實情,但還是覺得有些不過意,卻也不敢跟老爺子撂臉子,只好連忙上前撫慰:“爹,你且別發火,聽兒子把話說完。”
廖家丞恨恨地瞪着廖文清,還是忍了怒氣坐了下來。
廖文清趕忙倒了一杯茶遞到老爹手裡,看着廖家丞喝了一口茶,臉色稍稍緩和了,這才斟酌着開口道:“爹,兒子這些日子與那婦人接觸下來,越來越覺得,那婦人不止茯苓膏和療傷藥兩種配方……哪怕只是這兩種配方,茯苓膏還罷了,療傷藥值多少,您老英明,自然比我看得更清楚……這一次,她之所以堅持自家制藥,怕的不過是我們起了什麼心思……”
一聽這話,廖家丞的怒火又冒了上來,一瞪眼還沒說話呢,就被廖文清按住,繼續道:“爹,您老可是做了一輩子生意了,這事兒也不怨人家信不過咱,擱誰身上只怕都會這麼做。這療傷藥非同小可,一旦拿出來,別說像咱一樣的人家,那些官宦人家只怕都忍不住要伸手……所以啊,兒子就琢磨着,咱們怎麼能又妥帖又不聲張的把這個方子拿過來……可是太難了,兒子我爲了咱們家可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啊……”
廖家丞這會兒怒氣已經緩了許多,看着兒子擠眉弄眼的怪樣子,忍不住擡手就給了廖文清一巴掌,呵斥道:“別弄鬼,趕緊說!”
廖文清誇張地哎喲一聲,捂着腦袋揉着,一邊呲牙咧嘴地朝廖家丞訴訴苦,眼看着老爺子又要擡手打,這才趕忙上前按住老爹的巴掌,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那啥,你和我娘不是總嫌乎兒子不娶妻成家嗎……你看,我這未娶,她的男人也死了,我直接把她娶進門,豈不一切水到渠成,妥妥帖帖了……”
說實話,廖文清對自己的這個打算沒什麼底氣,所以,他一邊說一邊那眼睛覷着廖家丞的臉色,卻見廖家丞聽了他的話之後雖然皺了皺眉,卻並沒有發怒,提着的心就漸漸落了下來。
廖家丞皺着眉,低頭沉吟了好半天,也沒有開口,廖文清就覺得心裡像是有七八隻貓抓一樣,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終於按捺不住了,巴巴地去換了杯熱茶,遞進廖家丞的手裡,同時輕聲叫道:“爹……”
廖家丞接了茶杯,一改平日的火爆,竟是輕輕嘆了口氣,讓廖文清剛剛放下的心有忽忽悠悠地提溜了起來。
就在廖文清忍不住要開口催促之際,廖家丞終於開口道:“這事兒我知道你是爲了咱們廖家着想,可那婦人畢竟是寡婦,還帶了兩個孩子,你娶了她實在是太委屈了。”
這是同意了啊?
廖文清心中根本沒有委屈的感覺,一聽老爹鬆了口,登時大喜,不過還知道把這份喜悅壓在心底,臉上只露出一抹堅毅來,道:“爹,只要能讓咱廖家發揚光大,兒子就不委屈。”
廖家丞這會兒對兒子敢於犧牲勇於犧牲的精神是非常非常滿意的,擡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也罷,等將那婦人娶進門來,再讓你娘替你踅抹幾個溫柔貌美的妾室……”
一聽這話,廖文清就知道自己裝可憐裝的過了,連忙道:“爹,那婦人雖說生在鄉村之間,卻並不粗鄙,而且容貌也頗爲清麗……咳咳,兒子是真的不委屈,你老就不用和我娘提什麼納妾的事兒了。”
“瞧你那點兒出息,你老爹我還不糊塗,怎麼着也得你把人娶進門之後再說這些。”廖家丞一聽兒子把那個寡婦誇得和朵兒似的,就有些不樂意了。
這大概是所有當父母的通病,孩子小盼着孩子長大,等孩子長大了,又心急娶妻。可等真的把媳婦娶進門了,當爹孃的就總會覺得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了的孩子被人搶走了,又有些見不得兒子看重媳婦了……
廖文清連忙笑着描補:“爹,她進門後,咱們還得哄着些,說不得還有多少好方子呢!”
廖家丞這回沒有呵斥兒子,捧着茶碗點了點頭:“罷了,你只要記得光大咱們廖家,納不納妾的,我就不操這閒心了。”
廖文清徹底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又給老爺子拍了一頓馬屁,把廖家丞拍的通身舒服妥帖的,就主動提出要去和自家夫人高氏說說,畢竟,給兒子娶妻,大部分事情都要高氏這個當孃的來操持。
廖文清彷彿已經看到把林家娘子娶進門來,換成了廖家娘子了,滿心歡喜地跟在廖家丞身後,去尋高氏說事兒。
可讓廖文清和廖家丞都沒想到的是,他們爺倆商量好了事兒,到了高氏這裡,卻遭到了堅決否定。
高氏根本沒聽廖文清說完,就一口給否決了:“想娶個寡婦進門,沒門兒!”
原來,高氏早就從廖文清身邊的小廝嘴裡得了信兒,知道這些日子自己最心疼的三兒子居然和一個鄉下寡婦來往密切,她心裡就憋着口氣,這會兒聽到廖文清居然打算把那鄉下媳婦娶進門,當然不會同意。
她如此優秀的兒子,什麼樣的高門大戶的千金閨秀娶不來啊,非得娶個鄉下寡婦進門,這以後她哪還有臉出門見人啊!
“婦人之見!”廖家丞呵斥一聲,卻又忍住氣把自己和兒子的打算細細地和高氏說了一遍。高氏雖然不如廖家丞通透,卻也知道廖家的發展是大事,是重中之重,既然那婦人手握重要的藥物配方,丈夫兒子將人娶進門的打算恐怕是不能改了,可讓那麼一個鄉下寡婦做兒媳,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要說高氏也有些急智,心思一轉,就道:“那婦人不過是個鄉下寡婦,咱們肯收容她,已是她積了幾輩子的福祉了……這樣吧,既然對咱們廖家有用,那就納了吧!不過,在納她進門之前,老三先給我應下商家二小姐的婚事。待商二小姐娶進門,再納那婦人進門不遲!”
這一句話,就把正妻改成妾了。而且,還要在納進門之前,先娶一門大戶女子進來……
雖然廖家丞覺得這事兒恐怕沒有高氏盤算的那麼輕鬆,可他本身也覺得讓兒子娶個寡婦太委屈,一時竟沒有出言反對。
廖家丞和高氏不瞭解林娘子,可廖文清卻瞭解的多,他雖然也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求娶對林家娘子來說,就是最大的誠意,根本沒想到會遭到拒絕什麼的,可畢竟知道林家娘子傲氣的很,娶進門作正妻還罷了,若是納妾,那婦人必不肯答應的。
看着自家老爹也不出聲,似乎也有些贊同高氏的意見,不由地有些急了:“娘,人家手裡握着那等藥方子……這就是信兒沒傳出去,若是信兒傳開了,等着娶她進門的人有的是吶,哪裡還等你娶了兒媳,再去納人做妾……”
廖文清一急之下,措辭也忘了斟酌了,登時激怒了高氏。
哐噹一聲,高氏手中的茶杯已經被擲到地上,摔得粉碎,高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氣沖天地指着廖文清的鼻子道:“再有什麼了不起的方子,也不需要我賣兒子來換!”
這話就有些捎帶上廖家丞的意思了。
“什麼賣兒子不賣兒子的……”廖家丞也不幹了,怒氣一衝,就要反駁。
廖文清也沒想到會是引發這麼大的反應,心裡煩躁,卻也不能眼看着自家爹孃爲了自己個兒吵起來,連忙上前架着自家老爹從高氏的房間裡走出來。
走出高氏的院子好一會兒,廖家丞才緩和了怒氣。看了看身邊攙扶着自己的三兒子,廖家丞輕嘆了一聲,難得的安慰兒子道:“你且忍幾日,讓你娘消消氣再提。她畢竟是當孃的,一時轉不過彎兒來,也是正常的。”
聽老爹如此說,廖文清也只能按下心中的急躁煩亂,擠出一個笑臉來應着:“爹,你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我娘答應之前,我會穩住那邊的……”
“嗯,如此甚好!”廖家丞也算是放下了心中那一點點擔憂。剛剛廖文清說的那句話太對了,那婦人手裡握着方子的事兒是沒傳開啊,傳開了別說納進門當妾了,只怕明媒正娶等着娶那婦人進門的都能排起隊來,他可沒有子大地以爲廖家強大的無人敢惹,雖然小有家財,但畢竟只是行醫經商之家,在這府城裡,人家哪怕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都能轄制,更不論那些高官達貴了。若是真的惹來那些人的矚目,他們廖家只能靠邊兒站。
最後,廖文清回家商議婚事,就以各方暫時偃旗息鼓結束。
急躁煩亂的廖文清安撫了自家老爹,在家裡也呆不下去了,但夜色已深,城門也早關了,他只好捺着性子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府城,返回安平縣。
也就是說,邱晨進城的時候,廖文清其實也在安平城,只不過,有時候人與人也挺奇妙,趕巧了一天能見好幾回,趕不巧兒,說不定擦身而過,卻沒注意到對方。
廖文清原本就和林娘子約好,這一日過來送藥材原料和一些製藥用具,包括他熟悉的整套切碾搗工具,也有他有些不知所以的一盤中號石磨。裝好車正要出門,秦錚卻帶着一名黑臉漢子上了門,不用秦錚說,廖文清也知道這二人所爲何來。他原來準備林家出了第一批貨再接洽秦錚,這正讓他堵在門口,車上許多的藥材和製藥用具避無可避,廖文清乾脆光棍到底,直說找到了療效極佳的療傷藥方,並邀請秦錚同行。
原想着秦錚位高繁忙,必不會親力親爲,卻沒想到人家二話沒說,連馬都沒下,直接撥轉馬頭,讓他前頭帶路。廖文清無法,只好舍了備好的馬車,要了一匹馬,與秦錚同行。
正值清明時節,楊柳吐綠,百草萌發,正是草長鶯飛,放眼望去,遠處的山,近處的田野,無處不是鵝黃嫩綠,一片勃勃生機。
秦錚性子清冷,不喜言笑,那位黑臉漢子洪展鵬卻是豪爽性子,廖文清又有些刻意地尋找這話題,不着聲色地奉承着,自然很快就熟稔起來。幾人並沒有催促馬匹,只是任馬而馳,即使如此,也遠比拉了貨物的馬車快了許多,從清水鎮到達劉家嶴不過兩刻鐘功夫,廖文清就和洪展鵬稱兄道弟,言談間竟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了。
幾人乘興而來,卻沒想到,到了林家門口,卻見林家新建的黑色大門緊閉着。三人收繮坐在馬上靜候,廖文清的小廝沒藥快步上前敲門,只不過沒藥的手剛剛碰到門環還未敲響,就聽那跟在洪展鵬身後的小廝安轡高聲叫道:“竟是那潑婦!”
這一聲高呼,可以說秦錚、廖文清都不陌生,他們都不是第一次聽到安轡這樣的稱呼了,倒是洪展鵬第一次聽到安轡這個稱呼,頗覺興趣,也不禁隨着其他幾人扭頭看去,就見緩坡下幾株垂柳掩映中,一名身着青色衣裙的年輕婦人揹着一個孩子,微微垂着頭,正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近前。
不知怎麼的,那婦人並沒有看過來,甚至連頭都沒擡,秦錚就從馬上跳下來,下意識地擡了擡腳,卻恰到好處地掩飾住自己的失態,彷彿他只是下馬活動了一下腿腳,然後就將馬繮丟給身後的侍從,手往背後一負,靜靜地立在那裡,目光清冷地注視着那一家人拖大帶小地一步步走近。
相形之下,廖文清就熟稔多了。他也幾乎在秦錚下馬的同時躍下馬背,卻毫不掩飾地笑着迎上前去。
“林娘子!”招呼一聲,廖文清根本沒有經過大腦,雙手已經伸了過去,將邱晨背上的阿福接了過去。
邱晨這才擡起頭,撩了一下鬢角垂下的一縷亂髮,微微勾了脣角,道:“多謝少東家了!就要到家了,讓孩子自己走吧!”
“不礙的,不礙的,這小小子個頭不矮,可真不沉……呵呵,小傢伙看來要多補一些,這麼瘦怎麼行啊!”廖文清一邊笑着迴應,一邊還低頭逗了逗仍舊神情肅穆的阿福。再轉回頭,又朝後邊的林旭含笑略略點頭致意。林旭抱着阿滿,也同樣點頭回應,算是打過招呼了。
邱晨這會兒目光一轉,看到秦錚幾人已經明白了眼前的形勢,於是也不多言,只微笑着走到門首,推開院門,招呼一羣人進門。
大門、圍牆簇簇新的,包括門首的地面都用青磚漫了地,也算得上整齊,但走進大門,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三間嶄新的西廂還算像樣,正屋和東廂低矮陳舊,簡直有一種搖搖欲墜之感,稱之爲簡陋都太勉強,簡直是太寒酸。
邱晨告了罪,帶着兩個孩子進屋洗了手臉。娘幾個在野地裡哭了一場,眼睛都紅腫着,澀澀的疼。用清水洗一把,感覺果然好了許多。讓兩個孩子去找俊文幾個,邱晨這才走過去,招呼廖文清幾人。
安轡的目光掃了一圈兒,嘴角就禁不住露出一個毫不掩飾的嘲諷來。只不過,這會兒,當着這麼多人,他也不敢再冒冒失失地亂說什麼,只能和幾名侍衛小廝,跟着迎上來的俊文俊書,牽了馬往後院去了。
前院寒酸不堪,進了後院,反而讓安轡一陣詫異。這小廝雖然學得他家公子那般傲氣些,但也學了一些他們家公子的眼光,自然也有些見識。若說前院一眼就能看透這家寒酸的話,後院雖然只是建了幾個簡單的棚舍,卻偏偏給了他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特別是那孤零零地建在院子角落的小房子,他瞅了半天,居然都沒看出是何用途!
就在安轡愣怔着,俊書俊言帶了俊言俊章幾個小子引了衆人,將馬匹牽到角落的馬棚處栓了,又拿了新鮮的草料來,給幾匹馬喂上,伺候的周到體貼,這些人都是擅長騎馬之人,自然也都是愛馬之人,見這幾個小子手腳麻利,照料周到,不由都生了幾分好感。
那名當初替邱晨挑馬的漢子,竟難得的帶了絲笑出來,問道:“幾個小兄弟,看樣子對掌管馬兒很熟啊?”
俊文是老大,自然責無旁貸地替兄弟們回話,他雙手抱拳在胸,微微躬身道:“這位大哥眼力好,我們兄弟都是打小兒就跟着馬兒打混了,不說知道多少,就是喜歡馬兒!”
這麼大的孩子得了誇獎,還能保持這般絲毫無僞的淳樸謙虛的還真是不多見,這個漢子不由更是多了一層好感,臉上的笑意竟也深了那麼一點點。
俊言這會兒也從馬廄那邊回來,見大哥和對方說話,談論的又是馬兒,不由心癢難耐地插嘴道:“這位大哥,我看你們這些馬兒可真是神駿的很吶,不過,我還是最喜歡我家的胭脂!”
七八歲的孩子,這麼真摯的誇獎,最讓人喜歡,當然,那一句看似多餘的自誇,也並不顯得無禮,反而有一種孩童的真純質樸,讓人忍俊不禁起來。
幾個漢子,除了這個侍衛,就連安轡都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俊言被幾人笑的有些窘,撓着腦袋,骨碌着一雙黑亮乾淨的大眼睛,在衆人身上轉過,露出一臉的莫名之色來。
他這種模樣無疑更取悅了那羣人,衆人笑聲更高。
俊章小小的身子一挺胸脯,擋在了俊言身前,氣呼呼道:“我們家胭脂就是最好的,你們笑啥啊!到別人家裡來,卻取笑主人,真是……嗯,豈有此理!”
這句豈有此理,還是剛剛聽林旭偶爾說起的,覺得很有力,就記在了心裡,沒想到,這會兒讓他拿出來用上了。
相較於俊言的淳樸可愛,俊章的勇直反而更投這些軍中漢子的脾胃。那侍衛臉上掛着笑,樂呵呵地朝着俊章伸出手來,似想要摸摸小孩子的頭頂,沒想到,俊章正在氣頭兒上呢,哪裡會那麼乖乖地等着對方的碰觸,頭一歪,擡手就要把對方伸過來的手打開。那個侍衛眼中精光一閃,沒有人看清他怎麼做到的,卻恰恰好躲開了俊章打來的手臂,伸出去的手卻動作絲毫未見停頓地落在了俊章的頭頂,輕輕地拍了拍愣住的俊章,帶着淡淡的笑意道:“小傢伙的脾氣不小哦!”
“哼,別碰我!”俊章這回不僅歪頭,連腿也用上了,用力往旁邊一跳,想要躲開那人的手掌,卻不想,那隻大手卻彷彿在他的頭頂生了根,俊章竟是接連蹦了幾下,都沒能躲開。
小傢伙卻絲毫沒有氣餒,更沒有害怕,反把那股子執拗性子激了起來,眉毛倒豎,瞪圓着兩眼,竟是不再躲避,反而拼盡全力,朝着那黑衣侍衛撞了過去。
“四弟!”
“俊章!”
“小三!”
幾個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俊章就覺得自己先是眼前一,視野中已經失去了目標,卻在幾個喊聲響起的同時,身體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固定住,本來拼盡全力的身體竟是毫不聽自己的使喚般,雙腿騰空往前翻了個跟頭後,穩穩地落在了地上。雙腳着地,俊章半天都沒醒過神來。
俊文俊書照應着把馬匹拴好,就去炒藥棚子裡安置了幾張長凳,準備讓衆人歇息,沒想不過片刻,俊章居然爲了維護俊言和那幾個人頂起了牛兒。哥倆兒回頭恰看到俊章全力一撞撲空,小小的身子眼見就要撲倒在地。俊章幾人所在之處可是鋪了青磚的,這一撲之下,即使不受大傷,說不得也可能磕掉幾顆牙齒,父親叔叔將兩個弟弟託付給他們照應,萬一出了事,他們可怎麼向家裡長輩交待!
情急之下,這哥倆也沒想這麼全面,驚懼之下,高聲大呼自然脫口而出,同時喊的是四弟。俊言喊的是小三,這小子雖然比俊章小一歲,但總不肯承認,也不愛叫三哥,而是叫小三。而比較正式的俊章,卻是一個女聲,卻是送材料的車到了,邱晨引着馬車到後院來卸石磨和諸般用具的。一轉過屋角,卻正好看到了那麼驚險的一幕,登時也是驚呼出聲。
在衆人的驚呼中,俊章有驚無險地安穩落地,這幾人的心也從嗓子眼兒,忽悠一下落了地。
俊言幾乎在俊章落地同時,就衝上來,扶住了俊章,連聲呼喚:“小三,小三你沒事吧?”
邱晨也迅速地打量了一下俊章,確定孩子毫髮無傷,也知道,剛剛是這個侍衛逗孩子玩兒呢。雖然這種親近孩子的方式讓人有些難以接受,但她還是能夠分辨出,對方並沒有什麼惡意。
於是,輕輕地籲出一口氣來,穩了穩神,邱晨這才緩緩走到俊章俊言身邊,先把兩個孩子以保護姿態摟進自己懷裡,擡頭這才認出,和俊章逗樂子的竟是替她選馬的那個侍衛,那心中僅剩的一絲不虞也散了去。
雖然只是第二次接觸,但邱晨卻知道此人性子清冷,卻很厚道,並不是那種無理取鬧之人。於是嘴角就不由帶了一絲笑,向着黑衣侍衛微笑着點點頭示意道:“沒想到是這位大哥,剛剛孩子年紀小不懂事,多謝大哥維護了!”
黑衣侍衛本就不是善言之人,剛剛和人家孩子鬧玩也不過是一時看着兩個孩子頑皮逗趣,沒想到反而被人稱謝,難免有些窘迫,一張黝黑的臉上就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來,連連擺手道:“無妨,無妨!”
邱晨笑着拍拍懷裡的兩個小傢伙,道:“你們倆小子,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了,你們可知道,這位叔叔可是身手了得,還有一手看馬的好本事……咱們家的胭脂,當初還是這位叔叔幫着挑的吶!”
其他的也還罷了,聽到胭脂是這個人挑的,俊言和緩過勁兒來的俊章都擡起了頭,有些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睛看着黑衣侍衛,片刻之後,兩個小子竟是同時撲了過去,一人抱住了黑衣侍衛一隻手臂,齊聲嚷嚷道:“叔叔,胭脂真是你挑的?你教教我們辯馬吧!”
倆小子倒是順杆子爬的快,姑姑叫大哥,他們自然跟着叫叔叔。可沒想到,這麼一撲一摟,竟然千軍萬馬中從未露過怯色的漢子,紅了臉。
一番打鬧,加上邱晨的執禮相待,這黑衣漢子面對兩個臭小子的要求,張了張嘴,竟是說不出一個‘不’字來了,一貫清冷無情的臉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一絲苦笑,僵硬着臉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俊章俊言立刻歡跳着發出一陣歡呼,同時放開黑衣侍衛的手臂,規規矩矩地學着林旭的樣子,朝着黑衣侍衛抱拳一揖及地,同聲道:“多謝叔叔!”
“哈哈哈……”這回又是一陣爆笑傳來,卻是廖文清和洪展鵬跟在秦錚身後走過來,恰看到這一幕,大笑出聲。
洪展鵬爆笑還不夠,還伸手指點着那黑衣侍衛笑謔道:“沒想到,秦義這小子也有這一天!”
原來,這黑衣侍衛名叫秦義。是秦錚身邊的七侍衛之一,其他六位的名字分別是智、信、仁、勇、嚴、禮!此次南來,跟在秦錚身邊的就是秦義和秦禮二人。
只不過,洪展鵬這肆意大笑,卻沒人應和,他也渾不在意。見廖文清笑過之後,已經和秦錚一起,跟着邱晨走進那新搭好的炒藥棚子,指揮着幾個人安裝那沉重的磨盤,他的目光往那一夥熱熱鬧鬧擠在馬棚邊的人看了看,終還是給了那邊鬧哄哄的小年輕們一個鄙視的眼神,跟着秦錚走了過去。秦義相馬有啥能耐,還不是他……他大哥一手調教出來的!
炒藥棚南段已經盤了兩口竈,佔去了炒藥棚大約四分之一的空間。邱晨指揮着衆人,就將中號石磨安置在北端。
那安置石磨的師傅看了看邱晨指的位置,不由心生疑惑,開口提示道:“這位娘子,石磨四圍可要留出磨道來,你讓按的靠牆這麼近,可沒法子推磨啊!”
邱晨笑笑,搖頭道:“無妨,你只需留出一尺寬的空隙,能夠讓人打掃就夠了。至於推磨,我自有辦法!”
她在現代的湘西見過推磨,不用繞着磨盤做圓周運動,而只需在磨盤上加一個木架子,然後按一根長木棍做柄,推動木柄,就能帶動磨盤運動,剩的繞着磨盤走啊走,走的人頭暈眼。而且,進一步改造後,還能改造成腳踏式的,人只要坐着就能操作,效率更高,也比較省力。
嗯,這個想法要去和木匠溝通一下。得找個頭腦靈活的木匠才行,否則,就她這隻能說出大概來的情況,恐怕做不出來。
那按磨的師傅沒辦法,只好指揮着幾個青壯,一陣號子之後,將石磨安裝在了邱晨指定的位置。看着幾乎捱到牆上的石磨,這回連廖文清都露出一臉的疑惑了,更別說洪展鵬了,幾次忍不住想要開口詢問,都被秦錚若有似無的目光止住,最後算是憋了一肚子疑惑,悶得整張臉都發紅了。
只不過,顯然邱晨沒有給這些人解惑的打算,把石磨安裝好,就引着衆人出了後院。
一一和送藥的人清點過數目,又逐一檢查了藥材的品質,邱晨這纔在往來交接的賬冊上籤下了第一個名字。她沒有籤林娘子,也沒簽楊海棠,只是簽了個小小的體晨。這是這段時間她唯一練的,能夠讓人看的字。沒想到,這一會兒,這個體的晨字,倒可以用來作爲類似印鑑的東西使用了。
弄完這一些,天色也近了午時。
邱晨看看這麼多人,家裡實在拿不出那麼多東西招待,也沒做留飯的準備。
直接對廖文清道:“少東家,如此,諸事皆已齊備,我下午就開始動手,明天下午,你就可以過來拿試用品了。量多不了,大概能出十瓶左右。”
廖文清心急不假,卻根本沒敢想這麼快就能拿到成品,如今聽說一天時間就能拿出成品來,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會嫌少,一臉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連聲答應下來。
邱晨自覺話該說的都說了,事情該辦的也都辦完了,這些人咋就還不說走呢?
她不善言辭交際,也不打算招待這些人,可畢竟大夥兒都算是合作伙伴,真開口直接攆人,廖文清還行,可旁邊還有個冷着臉的秦錚呢,據她猜測,這位在軍中恐怕最少也是個團級幹部吧,而且還是負責後勤的,真要得罪了這位,誰知道以後會不會給他們穿小鞋啊!
既然不能攆人,那就虛留一下,對方知趣也就該告辭了。
雖是虛留,邱晨也不會將自己陷入尷尬,還是快速地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把家裡的食材過了一遍,米麪足夠,蛋類不用說,剛夠孩子們吃的,沒幾個存貨。豬肉倒是還有一些,還有昨天買回來的紫菜蝦皮……對啦,她昨天才在縣城買了十多條大咸魚回來啊,還有辣椒,沒有辣椒鹹魚會腥,有了辣椒,鹹魚可會非常好吃,而且,因爲鹹的很,用量也小,一條魚就差不多夠四五個人吃了……嘿嘿,就它了!
雖然,對於拿出自己稀罕的辣椒有些捨不得。再想想,有了辣椒籽,也不愁沒辣椒吃了,又釋然了。
她已經把寒食不動火的風俗給完全丟到腦後去了!
邱晨微微一笑,仍舊對廖文清道:“這眼看快晌午了,若是少東家和諸位不嫌棄農家飯菜粗陋,就在這裡留飯吧?”
廖文清也知道今兒人多,即使運送藥材的青壯跟着馬車回去了,卻還有秦錚和洪展鵬帶的數名隨從,加吧加吧也有十四五口子,特別是秦錚帶的人,可都是軍漢,能裝飯着吶,林家這樣的還真是難以置辦。更何況,他也確實感覺在這裡吃飯有些怠慢大將軍,那日的上樑席他還記得,那還是林家能夠置辦出來的最好席面,在他的眼裡仍舊上不得檯面。兩相里結合,他就想着拒絕,卻沒想到一直冷着臉沒說話的秦錚這會兒卻開了尊口,淡淡道:“粗茶淡飯即可,不必爲難!”
廖文清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秦大將軍居然答應在林家吃飯?他做大將軍的,有沒有想過,就他帶的那七八號人,一頓飯光饅頭也得兩大鍋啊!
洪展鵬也有些愣神,他倒沒想到自己個兒大肚能裝,就是聽着大哥這話音兒有些不對啊,這話聽起來仍舊冷淡,可熟悉秦錚如他,怎麼聽着怎麼覺得這句話中隱隱地竟有些關切之意吶?有木有,有木有啊?
一羣人,倒是邱晨反應最快,微微一愣之後,就瞭解了眼前是什麼情況了。
得了,她這是讓着實着客了!
這會兒,邱晨都有恨不能咬掉自己舌頭的心,你說你咋就那麼虛榮愛什麼面子啊,直接攆人還抹不開臉,這下好了,留飯的話是自己說的,人家不過是答應了留飯,還很客氣地囑咐不用爲難,她還能怎麼說?趕緊麻利地收拾飯菜吧!
勉強擠出張笑臉,邱晨把廖文清幾人招呼到院中的矮桌上,沏了一壺茶過來,笑道:“家裡沒有人手,有怠慢處還請諸味擔待!”
說完,也不再多囉嗦,乾脆地轉身進了屋。來的十四五口人,加上自家的六七口,二十多口人吃飯哪,她有得忙了!
這會兒,她還想,幸好今兒個過寒食,放了挖池子的青壯們一天假--可,蘭英幾個幫手也被她放了假,這會兒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首先拿了一隻木盆,把五條大咸魚剁成段兒,放進木盆裡浸泡,去除多餘的鹽分。筍乾也拿出來泡發,然後把罐子裡醃的鹹肉都拿出來,清洗之後,放進鍋裡蒸。下邊鍋裡燉上了昨天買回來的一副大骨。
另一口鍋裡同樣生了火,悶了滿滿一大鍋米飯,上邊還加了蒸籠,籠中同樣加了細竹篾箅子,鋪了籠布,等鍋裡的米煮的膨脹,就拿笊籬撈上來,放在蒸籠裡--不要誤會,邱晨不是蒸撈飯--鍋裡的米撈上蒸籠後,她再次往鍋里加了生米!
鹹肉鹹魚可都下飯,米飯不夠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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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乎着呢,蘭英端了一笸籮卷子走了進來,“海棠啊,你昨兒進城沒來得及蒸乾糧吧,我給你拿了幾個來。”
一進門看到院中這麼多人,不由一愣。剛剛聽到邱晨這邊人聲喧嚷的,她還特意等着馬車走了,人聲小了纔過來的,沒想到,這還有這麼多人吶!
特別是坐在小桌旁的三位,一清冷,一豪爽,一俊雅,明明那麼好看的三位公子,卻偏偏讓蘭英生出一種敬畏之心來,不免有些惴惴的,彷彿手腳都沒處放了。大着嗓門一句話沒說完,竟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兒裡。
還好,邱晨聽到聲音,扎着圍裙,手裡還握着菜刀從屋裡迎了出來:“蘭英姐,你來啦!快進屋,快進屋!”
她雖然忙亂着,卻也一眼就看出了蘭英的窘迫,連忙出聲招呼。
蘭英如逢大赦,連忙答應着往裡走,經過矮桌旁的時候,還緊張地朝那幾個人匆匆福了福,這才緊跟着邱晨往屋裡走。還沒進門吶,門內做飯的香味和熱氣就撲了出來,蘭英小聲驚呼道:“海棠啊,你咋生火做飯了?!”
邱晨忙乎的有些暈頭脹腦,一下子還沒能反應過來,呆愣愣地看着蘭英,問:“咋了?”
蘭英拍了把大腿,隨即道:“今兒寒食啊……罷了罷了,那也不過是老人們的古話兒,也沒啥憑據的……”
說着,轉身走到門口招呼跟她過來的栓子:“栓子,你去和你爺奶說一聲,你海棠姨這邊來客了,我在這幫會兒忙,讓家裡別等我吃飯了!”
栓子嘿嘿一笑,嚷了聲:“我也順便和爺奶說一聲,我和靈芝也不回家吃飯了,也不用等我們倆了……”話沒說完,靈巧的小身影已經飛也似地奔出了林家大門。
蘭英嗔怪地瞪了一眼,回頭對邱晨笑:“這孩子……在你這比回家還實誠了!”
邱晨笑笑:“孩子們貪伴兒,這邊孩子多,熱鬧!”
“也是!平日裡在這邊說說笑笑的熱鬧的很,這麼在家裡呆一天,連我都覺得不得勁兒吶!”蘭英說笑着,挽了袖子就過來幫忙。她也不挑揀髒累,直接拿了個矮凳去洗盆子泡的鹹魚了。
蘭英雖然壓低了聲音,但茅屋本就不隔音,又開着門窗,故而屋裡兩人的對話,院子裡的幾個人都聽了個清楚。自然驚動了院子裡的幾位,都停了喝茶閒談,關注起這邊的對話來。
只不過,同樣的話聽在耳中,各人心思又有不同。
廖文清是有些懊惱加尷尬,剛剛他也忘記了今兒是寒食節,若是真的帶了一行人回去,家裡不動火,酒樓也自然一樣,他還真不好收場。怎麼也不能拿冷食待客吧!可眼下,留下來是留下來了,也免了他冷食待客的尷尬,卻帶累着邱晨動了火……這個時代,不敬先人可是大罪過!
原來,這女子名喚海棠啊!
秦錚暗暗有些不以爲然,海棠在爭春的百中也以嬌豔妖嬈爲勝,可這女子,容貌倒還不差,卻是清秀中透着爽直傲然,根本沒有半分嬌豔嫵媚之色,海棠--名不副實嘛!
鹹魚又腥又鹹不說,因爲曬得半乾了,去魚鱗非常不容易,而且魚刺尖銳,一不小心還會扎到手,是做鹹魚最麻煩的一個步驟。
有了蘭英幫忙,邱晨做飯從容了許多。拿了昨天買回來的紫菜放水裡泡開洗淨備用,尋摸了一下,看到那四十多隻鴨蛋,狠了狠心拿出二十隻來,打在盆子裡,挖了幾勺豆醬出來,鍋裡放一勺葷油,熗鍋放入豆醬炸香,然後倒入打好的鴨蛋飛快地攪動,讓炸香的豆醬和蛋液充分混合,爲了去除鴨蛋的腥味兒,邱晨還點了幾滴酒,很快,一股子混合了葷油的肉香、鴨蛋的蛋香,還有豆醬特有的鹹香的濃郁香氣就馥郁開來,引得後院在擺弄馬兒的軍漢和孩子們,猛一陣吸鼻子,完了,都哈哈大笑說是太香了。
一個炸鴨蛋醬做好,盛在兩隻小陶盆裡。蘭英已經洗了好鹹魚,邱晨又拿來兩隻雞蛋打成蛋液,拿了一隻笸籮撒上厚厚的一層面粉,把洗乾淨控了水的鹹魚塊先放在麪粉中掛一層粉,再放進蛋液中掛一層,然後放進熱了油的鍋裡煎。
這個活兒蘭英會做,就主動地接了過去。
邱晨又把泡軟了皮兒的筍乾清洗乾淨,放進燉大骨的鍋裡。吃筍乾需要提前十來個小時泡發,她上趕着要用來不及了,就放進大骨湯裡燉,這樣不但發的快,而且會吃足了骨湯的香味兒,用來炒菜會更香。
邱晨把上邊的活兒做完,就去那她收在櫥子裡的幹辣椒拿出來,小心翼翼地一個個掰開,把辣椒籽都倒在一隻碗裡,去掉辣椒蒂,把淨辣椒放在石臼中搗碎,只得了半碗辣椒末。
看着紅彤彤的辣椒末,邱晨嘆了口氣,依着她的口味,這半碗一頓飯都不夠用的……
拎了素油罐,拿了辣椒末,邱晨去屋後支了一口小小的銅鍋,熬製紅油。這玩意兒太嗆,在屋裡的鍋竈上根本沒辦法弄,不然,屋裡老半天沒法待人。
林家忙忙碌碌地準備午飯待客,劉家嶴的整個村子裡卻煙火全無,家家戶戶都清鍋冷竈的,從林家飄散出來的飯菜香味兒就格外誘人。
不多會兒,青山家的大虎二虎,慶和家的老三結實,就都跑到林家來了,進了門,熟門熟路地就往後院跑,看到邱晨在屋後熬製東西,都紛紛跑過去看,卻很快就被嗆得咳嗽連聲地跑開了。
邱晨一手拿了溼布巾捂着口鼻,一邊揮着鍋鏟攆着那些孩子,讓他們遠着些。
俊言俊章都已經和這些孩子們混熟了,隔老遠地招呼:“你們別過去,我姑製藥呢!”
邱晨聽了這話,暗暗汗了一下,也顧不得解釋,鍋裡的紅油已到了最後關頭,慢慢撤火,收油。等不得晾涼,邱晨就用鍋鏟挑了一點點放進嘴裡……唔,鮮香麻辣,這種她喜歡的熟悉的味道……這兒的辣椒是不是太辣了,她怎麼覺得鼻子發酸眼眶發熱呢?!
收了火,邱晨端着熬好的紅油回前院,一邊和馬棚那邊的一大羣大人孩子招呼,“稍等會就去前院吃飯哈!”
不用林旭、俊書四兄弟迴應,二魁家的山子石頭,蘭英家的栓子,加上剛剛跑來的五六個孩子,就歡喜地齊聲應了。這些孩子在林家吃飯都習慣了,簡直一點兒做客的自覺都沒了,就如蘭英說的,比在自家都實誠了。
邱晨卻覺得人多了熱鬧,如今又不缺這麼幾口吃食,笑着回了前院,繼續做菜。有了紅油,其他的就很簡單了。
她回到屋裡,蘭英正好把一盆鹹魚煎好了,邱晨把蒸好的鹹肉取出來,把骨湯鍋裡的筍乾拿出來,讓蘭英都切成片,她自己則去菜園子裡踅抹。
蔥蒜總是開春生髮最早的,菜園子裡有林旭栽下的老蔥和蒜苗,培了厚厚的土,院子裡又隔風朝陽,所以比外邊的草木要長的快許多。蒜苗已經露出地面半扎,蔥也長出了一紮多高的墨綠色蔥葉兒,在林家的菜園子裡是最鬱鬱蔥蔥的一道風景。
邱晨拿了把鏟子挖了一大掐綠蔥青蒜,摘洗乾淨,白綠鮮嫩的,拿在手裡都覺得水靈靈的誘人食慾。
把青蒜切成段,加了筍乾、鹹肉炒,當然少不了一勺紅油。
大蔥不用炒了,還有餘下的一掐青蒜,搭配鴨蛋醬,就是一道好菜。
屋裡飯菜收拾的差不多了,林旭帶着一羣軍漢一羣孩子也回到了前院。
不用邱晨指使,林旭和俊文俊書就去搬了兩張方桌,數張椅子、長凳出來,擺在院子裡。
然後給衆人倒水洗手,準備擺飯。
秦錚自然是排在第一個,他揮退了上來伺候的侍衛,自己挽了衣袖,把手伸進木盆浸溼,揉搓兩下,習慣地擡起手,林旭在旁邊看到,就以爲他要洗手的物事呢,就很自然地拿起裝皁液的青小瓶遞了過去。
“唔,這是何物?”小瓷瓶入手,秦錚有些意外,他在家洗手是用香胰子的,但自從進入軍中,這些講究之處差不多都改了。可即使他見多了京城權貴人家講究排場,也沒見過誰家洗手時還送上小瓷瓶的……這個,應該是頭油吧?或者香露?
阿滿見自家孃親製作的皁液連這位很嚇人的叔叔也沒見,不由升起一股子自豪來,很有些小顯擺地上前,踮着腳接過秦錚手裡的瓶子,拔開瓶口的木塞兒,舉着手示意秦錚矮下身子:“你低一些!”
秦錚眨眨眼,看着一臉得意的小丫頭,一本正經地命令,不由有些好笑,卻還是很配合地彎下腰。
“伸過手來啊!”小丫頭覺得這人真是笨啊,這麼簡單的事兒,還需要她小丫頭一步步指使啊!真是的!
秦錚很無辜又莫名地,不知小丫頭的鄙夷之色來自何處。不過,他第一次與小孩子這麼親密的接觸,還是覺得很新奇。
他伸出修長又有力的大手來,阿滿就小心翼翼地拿了瓷瓶子,在秦錚手心裡倒了那麼一點點皁液!嗯,真的只有一點點,也就兩三滴的樣子……
因爲孃親說了,用這個洗手的時候只用一點點就成,多了手上沾了泡泡,吃飯會肚肚疼!
------題外話------
存稿箱:……某人真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