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迎春 二
阿福瞄了阿喜一眼,示意紫玫給李馨添了粥。
李馨臉上沒用脂粉,眼圈發紅臉色發青,神情憔悴的隔着三丈就能看出來。她穿了一件素藍的衣裳,頭上戴着朵白絨花。從前那種盛開的薔薇一樣的明豔像是經了十月秋霜,顯得凋零而沉鬱。
從她一進來,屋裡的氣氛就冷了三成。李固走了阿福本來就心情低沉,加上阿喜鬱悶,李馨悲慼,就算楊夫人再張羅再說話圓場也沒用,這頓早飯誰也沒吃味兒來。楊夫人對李馨並沒有多少情意。
宮裡混了幾十年,再有情義的心腸也磨成了金剛石,除了李固,還有,現在阿福和她懷的孩子,要楊夫人掐死誰她都不手軟。宣夫人與哲皇子,和楊夫人沒有仇,李馨也沒有。可是沒仇也不代表就有了恩義。
阿喜扒了幾口飯。
她昨天,見着皇帝了!
皇帝沒像戲臺子上一樣穿着金黃的衣服,戴着高高鑲珠子的帽子。皇帝只穿着黑色衣裳,阿喜沒看清臉——是沒敢看還是掃了一眼後就忘記了?她說不清楚。皇帝好像也沒有三頭六臂,但是很……嚇人。
阿喜總結出來的,就是嚇人兩個字。
李馨機械式的舀粥,喝粥,遞給她的熱糕她也掰了吃了。阿福看着她,覺得她像是被抽了魂一樣。
也許是因爲,一直以爲的主心骨散了,沒了。她想維護母親,可母親去世了。她也想保住弟弟,弟弟也死了。
阿福一瞬間真的衝動了一下,想問一聲,李馨她是不是也是從那個時代那個世界來的,她們在這裡並不孤單——
只是一瞬間。
阿福冷靜下來,繼續喝粥。
她們都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人了,前世的事,那是歸上輩子管,還是不要扯到今生來的好。
添粥的時候阿福對朱氏說:“母親不必擔憂,王爺昨晚還說,會使人打聽平貴哥的下落。”
朱氏勉強一笑,點了點頭。
阿福現在吃的不多,肚子高,頂在胸口,能容食物的地發給小了,可是消化的速度卻變快了,所以一天要吃好幾頓。楊夫人吩咐人小爐子時刻不熄,想吃什麼立刻就做。阿喜坐在阿福的外間,摸出針線活兒來做,她的針線做的不是太精熟,但總比李馨做的好。李馨本來心思不在這上面,做了兩行就說要回屋去歇歇。
阿福擡起頭來:“你那屋裡不如這屋暖和,再說,一個人回屋去多悶,在這兒你也能多陪陪我。你哥一走,我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
她沒說她要陪李馨,而說是李馨陪她。
李馨又坐下來,還離着阿福近了一些。阿福現在不能動剪刀針線,只是拿了幾根絛子在打絡子,她的手藝精熟,打出的絡子一字擺開在炕上的小桌上頭,李馨拿出一枚如意扣看了看:“你這打的可真好。”
“嗯,以前有段時候住在山上,沒事情做,就打了拆拆了打的。”阿福頓了一下,輕聲說:“阿馨,昨天和皇上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王美人。你知道,我進宮日子短,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美人。”
李馨怔了一下:“王美人?是不是王綺?”
“王綺?多少歲數?”
“十六年春天的時候進宮的,唔,今年該二十了。”
不是一個人。
阿福沒再問,不過李馨的注意力總算被轉移了一下,她畢竟是宮廷里長大的,現在她腦子裡肯定會盤算一下這個王美人的事情。
阿福繼續打絡子。楊夫人把一盤子核桃放下,低頭看阿福打。
第一次看阿福做的鞋襪楊夫人就喜歡她,這孩子心細,踏實,是個好孩子。她當時就覺得,這丫頭要去伺候李固,一定比佳蓉佳蕙還強。
事實上,楊夫人的確沒有猜錯。在阿福身上她得到的驚喜更多。
甚至她向常醫官私下裡問了許多次,常醫官不能篤定,可是說,阿福這次懷的,十成裡八成就是個小世子。
楊夫人心裡是真歡喜,怎麼看阿福就怎麼高興。
外頭已經是正午,阿福手裡一條紫色絛子扭了一半停下來:“不知道這會兒……進城了沒。”
楊夫人說:“要是騎馬,再過一頓飯功夫也該進城了。要是坐車,那可還到不了。”
阿福點點頭。
這纔剛走,就開始想人了。
很玄妙的感覺,他在與不在,家裡的氣氛不一樣。
他在的時候雖然不見得大家都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但是他要是一不在,大家就都打不起什麼精神來。
一家之主這四個字,可不只是嘴上說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消息一個個傳來。
雖然都算不得什麼好消息。
京城現在什麼都缺,缺錢,缺糧,缺棉衣,缺房子,缺人——似乎唯一不缺的就是噩耗。
北邊亂了,西南也沒閒着。阿福沒聽着細節,劉潤接了消息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沒說,血淋淋的,他恐怕阿福聽了晚上睡不着覺。
圭人因爲一樁婚事作反,新娘子跳江,新郎被剁了腦袋掛在高竿上頭挑着,然後挑着那個腦袋的一寨土人把撫邊司的衙門殺了個雞犬不留,又放了一把火,燒了大半個鎮子。這年頭,殺人總和放火撕不開關係。
春天來了,山上的雪也沒有化盡,吹在臉上的風有一種浮躁的暖意。
其實,不關風的事,是阿福自己的心靜不下來。
要是李固身邊,那刮在臉上的寒風刺骨也是爽利。
可是李固不在,所以春風吹來,也只讓阿福覺得心氣浮躁。
李固有信來,是他親筆寫的,字跡還不算平整,但是一個是一個,不會讓人辨不出來。
信寫得很短,告訴阿福有一批糧食從水路運到京城,算是解了一個大難。天氣暖了,固然凍死的人數下降了,可是卻又怕滋生疫病。
信的末尾說,府裡的迎春花開了,親手擷了一朵送來。
阿福把信紙移開,信封上就用膠粘了一朵黃豔豔的迎春花,應該是早上剛摘下來的,花瓣花萼都還沒有枯萎。
阿福微笑着把那朵花從信封上扯下來,然後對着銅鏡插在鬢邊。楊夫人站在門邊抿着嘴笑。一邊瑞雲紫玫也在笑。阿福的臉有點兒紅,可是並沒有要把那朵小花摘下來的意思。
“長這麼大,頭一次出門去。就一去這麼久也不回來。”楊夫人替阿福攏了下頭髮:“等回來了,我替夫人好好訓他一頓。”
阿福在鏡子裡微微笑:“嗯,夫人千萬別給他留面子,別客氣,訓的越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