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蕪聽崇靜師太談及往事,感慨至深。想這崇靜師太,必是追求至純至美之情的吧,不然哪會過了這麼多年,仍舊耿耿不能釋懷。
相守而又相峙,相愛而又相傷,感情之牛角尖,不過如此。
餘下的夜,兩人倚着欄杆,望着蒼茫的遠方,都沉默了。不知閣樓內的冢峒長老,和那東方碧仁,是否看到這幕了。反正他們竟沒過來聒噪打擾,真是難得的靜謐啊。
或許他倆,也在交心說着往事吧。感情的書頁,在歲月裡泛黃,唯一讓人覺得寬慰的是,只要愛是真的久的,價值卻隨時光而愈發珍貴了,字裡行間,都散發着悠遠古樸的香氣。閉眼一聞,沁人心脾。
崇靜師太,冢峒長老,都非喜歡袒露心跡的人。感情即便有萬種傷,萬種悲喜滋味,唯有藏在心間,獨自咀嚼細品。輾轉反側,孤枕落盡思量。
可是一旦遇到能說得話的人,哪怕這人形容尚小,與自己的年齡鴻溝很大,也會結爲莫逆之交。夜深秉燭,娓娓傾訴。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崇靜師太之於薛淺蕪,是同類人。冢峒長老之於東方碧仁,亦有某種契合。
東方碧仁會向長老說出身份嗎?冢峒長老一雙勘破洞徹的眼睛,或已猜出了東方爺吧?佛門之人,片言即是悟語。不需明說,點到爲止。
春末夏初的天氣,雖不比六月天,說變就變,但是碧雲山這一地帶的氣候,向來難以琢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像隨機播放似的,晴冷不定,雨雪難料。
昨天傍晚直至深夜,都是大雨滂沱。後來烏雲散去,出了一會兒月亮。待到黎明時分,居然飄起了鹽粒大小的雪晶。雪晶這個東西,不像冰雹那樣體積龐大,卻也不像鵝毛雪花的柔軟,打在人的臉上,癢癢生疼。落到地上之後,不易融化,積到吃早飯時,山上宛若鋪了一層細密的碎鹽。踩在上面,又滑又凍。
師太的得意弟子,嫣智姑娘還未回來。薛淺蕪總覺一個女尼上門去做法事,徹夜未歸,這事透着詭異。未見其人先聞其行,因對嫣智姑娘存有好感,薛淺蕪總想結識一番,也不枉了此行。這樣想着,就記掛起了她的安危來。
早齋用罷,東方碧仁原想告辭。薛淺蕪用祈求的眼神,與他商量道:“可不可以等那嫣智姑娘回來再說?只聽崇靜師太說起她,我就覺得與她很是投緣,竟有親近之感。”
東方碧仁不願違她心意,說道:“早走一會兒,晚走一會兒,沒有什麼打緊。我若不依了你,你的牛脾氣上來,不與我去京城了,我豈不是人心兩空?”
“多好的夫君啊,我會加倍對你好的!”薛淺蕪得了便宜不忘賣乖,油腔滑調地道。
東方碧仁看看長老師太,把話嚥進肚裡,不再與她瞎侃亂調了。畢竟佛門之地,養不得蜂,釀不得蜜,還是淨泊若水的好。
但是如此等着,終歸不是辦法。東方碧仁拉着薛淺蕪,對師太和長老道:“不如找人帶路,我和丐兒一起,往清河鎮尋那嫣智姑娘去吧。”
崇靜師太心神難安,點頭說道:“我和老不死的,闊別塵世幾十年,不便下山,再步入俗。有你們和寺內僧人同去,再好不過。”
“就讓宇泰去吧,昨夜他歸來後,一眼未闔,他與嫣智自幼情深,不見到她平安歸來,他怕是吃不下飯啊……”冢峒長老薦道。
崇靜師太的含情目,充滿警告意味,怒瞪冢峒長老很久,才說了句:“嫣智將來是要承我衣鉢的,你休要惹得她動情思!你那宇泰徒兒膽敢對她勾來搭去,我第一個不饒那混小子!”
冢峒長老不說話了,薛淺蕪卻奇道:“昨天晚上,師太不是還讓那個俊俏弟弟去找人嗎?今天長老一說,師太反倒發起怒來,真是怪哉至極,難以理解!”
“這有什麼?”崇靜師太氣道:“與我弟子有關的事,我可自行差遣寺內僧人,而他就不行了!他一插手,就得多出多少麻煩!”
“難道冢峒長老,有心栽培鴛鴦?成雙成對的鴛鴦多了,崇靜師太就羨慕了?這一羨慕,就守不住節了?一守不住節,冢峒長老便遂願了?”薛淺蕪哈哈笑道。
冢峒長老的臉羞紅了,崇靜師太的臉怒紅了,東方碧仁的臉急紅了,三人不同的語調,卻發出了相同的話:“不得胡說……”
薛淺蕪要被他們修爲深厚的眼光殺死了,慌忙捂住臉道:“流言蜚語,興風作浪,我之謂也。三位莫要與俺爲難。”
這時,宇泰走了過來。薛淺蕪如遇救星,急切切地呼喚道:“這位小兄,你趕快帶路吧!遲了就不好了!”
宇泰打了個顫,走到崇靜師太跟前,含淚跪道:“還請師太允許弟子同行。”
崇靜師太瞅了冢峒長老一眼,見他不做表態,只垂着頭唸經,這才同意了宇泰的請求:“你速去吧,萬萬安分作則,別像你那老不死的師傅,整天顧此失彼,自亂陣腳!”
“謹記師太之金玉言。”宇泰謝道。
幾人正要動身,鬱妙跑過來道:“宇泰哥哥,也帶上我去吧。”
宇泰沒有停步,只是說道:“你先在寺裡呆着,不然拖大家的後腿兒,慢了腳程。”
鬱妙神情帶着幾分怨念,不敢跟去,卻也不肯退回。崇靜師太嚴聲命道:“鬱妙回來!”
鬱妙哪敢頂嘴?不再耽擱片刻,飛速地掉轉身,從閣樓裡折進了西院。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他們並行,走到山腳,看見一株同心樹下,一位年輕尼姑昏厥倒在那兒。尼姑的臉色蒼白疲倦,衣衫凌亂不整,帶着很多泥污,似是一路跌跌撞撞,才支撐到這裡。她緊閉着脣,長睫毛下,兩行乾涸的淚,在臉龐上印着蜿蜒的痕跡。
“嫣智師妹!”宇泰大叫一聲,呆了一呆,瘋跑過去扶人。
薛淺蕪也跑過去,一摸那姑娘的手,冰涼入骨。不知她在這兒躺了多久,脖頸裡落了很厚一層雪晶。
東方碧仁把了把脈,蹙着眉道:“這位嫣智姑娘,似乎服了無色無味的軟骨散。快背了她到寺裡去,灌下一些熱湯,我來給她解除藥性。”
宇泰伏下身子,就要揹她,薛淺蕪搶過來道:“讓我背吧,省得崇靜師太見了不高興!”
“都什麼時候了,你倒避諱起了這個!”東方碧仁說道:“就你那把力氣,不讓我背就算有能耐了,還敢揹人?”
薛淺蕪扁扁嘴,不吭聲了。東方碧仁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道:“快上來吧……”
薛淺蕪睜大眼,哪會兒他還說佛門淨地,不能太親狎嗎?竟主動了?
東方碧仁右手拉她一把,左手把她歪歪斜斜按在背上,嘆氣說道:“救人要緊!我是爲了節省時間!”
薛淺蕪半天愣不過來,在那背上趴得艱辛。因爲東方碧仁只是匆匆把她提了上去,她並沒有時間調整姿勢。半邊屁股被他用臂拐着,半邊懸在空中,沒讓她掉下去,簡直就是奇蹟。
到了寺裡,宇泰放下嫣智姑娘。崇靜師太迎了過來,顫聲道了一句:“我的愛徒,這是怎麼回事兒?!”
先翻開她的眼皮,再翻開了她的脣,只見齒間帶着淡淡的血痕。薛淺蕪一驚,忙道:“撬開她的牙看看!莫非咬舌了?”
宇泰心如刀剜,用湯匙撬開一看,只見嫣智師妹的粉嫩舌上,真的有道模糊的血口子。
衆人面面相覷,崇靜師太激動叫道:“快拿止血藥來……”
宇泰拿來一包藥粉,崇靜師太接過,盡力維持住平穩,均勻撒在血口上面。
“她怎麼樣?這是發生什麼事了?”薛淺蕪詫異着,悄問東方碧仁。
東方碧仁沉思答道:“可能是咬舌自盡未遂,被人及時發現!所幸傷口並不算深,不致於奪去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