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審判一直心不在焉。不僅僅是對劫赦他們的罪名而不安,其實更覺得自己對狼岸太決絕了。我甚至覺得狼岸是有在幫我的,那天若不是他把出口留在一樓,我說不定就要被困在那裡了。我那天那麼衝動,提那些蠻橫無理的要求,讓他冒着被切指的危險來幫我,我真是瘋了。
想到他以前給我過的溫暖和安慰,而我卻親手揭開了他在我面前藏好的不堪。他也有他的苦衷,說不定是爲了我好,我就那樣打斷他一走了之,如果他以後再也不敢面對我怎麼辦。
這時候天池把我叫到了藏書閣。
“孩子,說說這幾天你在想什麼吧。”她摘下沾滿指紋的老花鏡,用打量的眼神看着我,“我老歸老,你眼睛裡的不安我還是看得見的啊。發生了什麼事情不要一個人藏着噎着,更不要因爲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審判啊。”天池拉着我的手說着。
其實我心裡是恨她的,她對這裡的事情這麼清楚,卻從未跟我提起過劫赦他們的事情。如果不是我那天看到了記錄冊,恐怕我會在這裡被蒙上一輩子。
我看着地上說:“奶奶,我來這裡審判究竟是爲了什麼?”
她聽了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起來:“爲了懲治罪惡。傻孩子,還在擔心這個嗎?劫赦他啊,選擇你是沒有錯的,你沒有讓我們失望呀。你現在做的都是對的,你是一個很棒的審判官……”
“我現在做的真的是對的嗎?爲一個殺人犯工作,這真的是對的嗎?”我看着她,冷冷地問道。
天池愣了幾秒,握住我的手也鬆開了。她慢慢站起來,弓着背彎下腰,艱難地提起桌子下面的煤油燈。
“嚓”,熹微的火光照亮了她斑白的髮髻,我看見她乾涸的瞳孔在夜幕的籠罩下,像極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在年月的雕琢下,那裡面藏匿了多少我無從獲知的故事。
天池把煤油燈放在桌子上。從一旁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陳舊的冊子。
她戴上老花鏡,捧起書麻利地翻到了某一頁,那動作熟練到好像練習過一樣,然後她把書推到我面前:“你看,這些是我的兒女們。”
照片上兩男一女的照片,下面寫着雁啓仁、雁斷**雁淑嫺。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們曾經掌管過這幢監獄三年多,後來被人揭發在暗中計劃着想要摧毀這裡。他們都成了叛徒,被抓起來接受了死刑。怪我當時只知道忙於管理監獄啊,從來沒問過他們在想些什麼,到現在我都不明白他們當初爲什麼要揹着我做那些事啊。”老人嘆了口氣,接着說,“罷了罷了,都過去快十年的事了,不提了啊。只記得當時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哪有精力管得了這麼多的犯人,小寒她當時年紀也太小了。那一年監獄面臨着無人看管的局面。後來我日思夜想,終於下了決心。我在那些尚未接收死刑的死刑犯裡面,挑出了三個勇於改過自新,痛改前非的犯人,讓他們來掌管這個監獄。我的舉措確實有些唐突了,我也不是沒想過壞的後果。但是相對於這個世界的命運,我不能置之不管,這樣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吧。唉……這也是我當初對自己下的一個賭注。這些年熬過來了,他們並沒有讓我失望啊。後來,爲了不讓別人對他們產生不好的想法,也爲了掩人耳目,我讓劫赦做了這幢監獄的主人,景商和夷生分別作爲他的大徒弟和二徒弟。”
天池合上那本陳舊的冊子,看着我說:“孩子啊,我們隱瞞你的,並不是壞的事物啊。你要知道,現在這幢監獄,是憑藉他們三個的雙手創造出來的呀。既然這樣,又何必把他們不堪的過去告訴你呢。是人總會有過去的,人無完人,改邪歸正也不是什麼奇蹟。善惡美醜,有時候並不是絕對的啊。”
我擡起頭,看見星光盛滿在她的眼睛裡,滄桑的臉龐依然美麗得讓人想落淚。她身旁的窗邊,隔着玻璃,有幾隻螢火蟲撲哧着翅膀,星星點點的閃爍着。像是揹負着發光的秘密,悄無聲息地融入無邊的夜色裡。
我上了十九樓,遠遠的看見樓道里站着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目視着窗外即將泛白的天空。
“人涼。”我輕輕叫了他一聲。
他轉過臉來,看見是我,會心地一笑,那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盪漾開來。那一刻我覺得他如果還活着會多麼的好。
“你怎麼在這裡,我這幾天一直都沒看到你。”我慢步到他邊上。
“你一定是白天的時候來的吧,傻瓜,你有見過白天出現的鬼嗎。”他沒有看我,慢慢揪起了眉,聲音裡透出一種哀傷的味道,低聲念着:“我活着的時候,愛過這幢樓裡的一個女子。我一直想去火葬場看看她的墓碑和照片。可是我發現自己怎麼樣都出不了這一層樓。”
“爲什麼出不了這一層?”我有些不明白。
“我當初就死在這一層。”他朝我慘然一笑,然後轉過臉望向那彷彿被時間慢慢撕開黑紗的黎明,泛白的曙光在黑夜裡溶解開來,“你知道嗎,我死的時候,斷掉了兩條腿,拖着一隻手臂,全身都是傷口,那血跡一路粘着我的軀體,在樓道里淌開來的樣子有多壯觀。如果我還能活着,我就算爬也要爬到二十四樓。”
我突然心疼的說不出話來。是撕心裂肺還是痛入骨髓,那種畫面我不敢想象,恐怕疼到已經麻痹了。然而是怎樣的感情支撐着遍體鱗傷的他,又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他愛到那樣的境界呢。
“她……叫什麼名字。” 我問道。
“她叫淑嫺。雁淑嫺。”
我用力推開二十四樓的大門。
這房間大到讓我都難以想象。一排排整齊高大的火化爐散發着致命的熱流,巨大的煙塵和灰燼沿着長長的管道被排出這幢高樓。早已失去靈魂的屍體被燒成一攤攤粉末。一瞬間所有帶不走的恩怨以及愛恨情仇全都被關押在漆黑窄小的骨灰盒裡。連姓名和標籤都沒刻下,一盒又一盒堆積在一起,就這樣等待着被塵封幾十甚至幾百年。
我推開了房間裡的一扇門,看見房間的左右安靜得豎立着幾排墓碑。左邊的墓碑精緻端直,右邊的卻是簡陋歪劣的。前者是用來紀念,後者或許是用來警戒的吧。
我走近右邊一堆墓碑間,越過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我找到了雁淑嫺的名字。墓碑的一角上已經有了淺淺的裂痕和青苔。照片上的女子有着溫柔如水的目光和長長的秀髮,嬌小的容顏竟讓人心疼。
照片下方刻着一行字:“雁淑嫺/第十七屆記載官/後因合夥叛亂死於潛逃途中/叛亂罪”。
我閉起眼睛默哀了幾秒。伸手撫摸着陳舊的墓碑,難以猜測是什麼原因能讓這麼柔弱的女子能做出這樣不顧性命的決定。
這塊墓碑的邊上,分別是雁啓仁和雁斷仇的墓碑。同樣簡陋的石碑,鋪滿灰塵的青石勉強立在地上,上面再也找不到一處多餘的紋理和點綴。
我越過它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照片。是人涼。
下面刻着:“狼曜/第十七屆守獄人/後因攜帶犯人潛逃死於途中/涉嫌包庇罪”。
“狼曜。”我讀了一遍。原來人涼並不叫人涼,這纔是他的本名。
但是他和狼岸是什麼關係,還有涉嫌包庇罪又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