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海攤上留下了退潮以後被擱淺的深海魚,零星的碎石和貝殼在沙灘裡泛着光。衝擊到沙灘上的泡沫像蜘蛛網一般細膩而好看,漸漸又被不斷更替的海浪淹沒。又有新的故事即將被夜幕吞噬,等待着被埋進深淵。
我上了十九樓找到了人涼。
他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來回踱着步,專心地思考着什麼,並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狼曜。”我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準備應我,又突然像是覺察到了什麼:“你去過火葬場了?”
“嗯。涉嫌包庇罪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他聽了眼神立刻變得哀傷起來。我看見他像是開始追溯什麼似的,閉上了眼睛:“是這樣的。我生前是一個守獄人,雖然一直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公正和衷心,但內心卻未嘗沒有動搖過。我曾覺得這幢監獄是一個無比殘忍骯髒的地方。後來我認識了她,雁淑嫺,一個極其善良的女子。她不像別的人那樣冷漠無情。她溫柔,善解人意,還會體貼犯人。很快我們就相愛了。後來雁氏一輩的三兄妹被發現鬧出了叛變,即將接受死刑。我帶着淑嫺想逃離這個監獄,卻發現無濟於事。最後我們不得不從二十一樓躲進古界裡面,在那裡度過了漫長的三天。殘酷惡劣的環境就這樣帶走了淑嫺的生命。”說到這裡,人涼悲痛地捂着臉忍住眼淚,顫抖着說,“淑嫺死後,我拖着殘缺的身體爬了一天一夜,終於出了古界到了五樓,但最後還是因爲傷勢太重死在了樓道里。”
窗外收尾的太陽早就沉沒了下去。橫空的冷月像極了一個冷漠專斷的審判者,給整座海島判下了死罪。幻滅的萬物失去了生氣,驟降的溫度讓周圍變得壓抑難忍起來。
“那麼……你和狼岸又是什麼關係呢。”我猶豫之後還是問了。
他盯着牆壁上舊得泛白的煙雨圖,沉默了好久纔開口:“我其實是狼岸的哥哥,只是很早的時候就被天池選到了這幢監獄裡來做守獄人,就和你一樣。淑嫺他們反叛之前我就知道狼岸因爲殺了人被關進來了。後來我從古界出來的時候遇到了天池。我知道自己命不多時,就請求她饒了我弟弟一命,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還求天池替我守住這個秘密,我不想讓狼岸知道我死了的消息。還有你也一定要替我保密啊,我想讓他好好的沒有牽絆的活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我會的,相信我。”
“其實淑嫺在臨死前告訴過我一個秘密,”他突然嚴肅的看着我,像一個在宣佈機密的情報員,用一種令我奇怪的口吻和我說,“她偷看過家族史冊上面的秘籍,那是前人爲了預防以後監獄的不測,例如被大批叛亂的殺人犯所統治的危機,才設定的一個秘密系統。利用幻象室的設備,用一個咒語便可以讓這幢監獄裡的一切都毀滅。但是念動咒語的人必須雙手未曾沾過鮮血,以此來與殺人犯劃清界限。”
他何必把這些告訴我呢。我卻並沒有表現出自己的疑惑而是想試探他:“咒語是什麼?”
“咒語,藏在天池那裡。”
門突然吱地響了起來,我看見門縫外紫藤色的裙角被風帶了起來。
“小寒?”我朝外門走過去。果然,雁斷寒倚在牆邊,看見我來了顯得有些慌張。
“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個……劫赦讓我來找你……說去參加我奶奶的葬禮。”
藏書閣邊上的小屋裡,燭光通明。
劫赦,景商,夷生,狼岸,雁斷寒和我。我們六個人並排站在天池面前。看着她安靜地沉睡在溫暖的牀蓆上。
劫赦告訴我天池是老死的,沒有病痛糾纏,走得很安靜。
我想到她最後一次和我說“這是你們的時代,我已經毫無資格”的樣子,心裡面是難以言喻的悲哀。
天邊有一排冰藍色的鳥羣飛過,它們長長的尾巴墜落下來,滿身潔淨的羽毛藍得讓人心醉。它們在頭頂上方盤旋了一圈,像是禱告一樣,很快便飛遠了。
劫赦把天池的青銅柺杖放在了她的身邊。上面精緻的麒麟花紋讓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肅穆。
劫赦說天池一直操勞到七十九歲,是爲這幢監獄付出最多的人,她也是最後一名和監獄的先人們有血緣繼承地位的人了,所以他打算把這個柺杖作爲陪葬品放在她的身邊,也是對先人們的尊重。
溫情的月光匍匐在她美麗的皺紋間,銀白的髮絲纏住我哀慟的思緒,我從未見過她這樣滿足而安詳的表情。
窗外又響起了那幽長哀婉的鐘聲。咚。咚。咚。
我就這樣落了淚。
之後劫赦宣佈連續三晚我們幾個要輪班守夜。第一晚讓我跟夷生先守。
我看見狼岸擔憂的目光,對他笑了笑。
等人都散去之後,我和夷生走出了房間,來到這一層的陽臺邊上。
夜風摻着海水鹹鹹的味道迎面撲來,波濤掀起浪花又傾瀉下去的乾淨聲音,像擁有沖洗大腦的威力一樣,在腦海裡留下回音。如果此刻的我們沒有心事沒有煩惱該多好。
“你的傷口……怎麼樣了。”夷生看着夜色問我。
“其實沒什麼大礙的。”我看着自己被繃着的左手說道,“對了,你憑什麼認定景商就想毀掉監獄呢?”
“他是想利用負一樓的幻象室。”
“那裡怎麼了?”我詫異了一下,心想莫非他也知道了所謂的咒語嗎。
他好像聽出了我的驚訝,轉過臉看了看我,我立馬收回表情。
“景商是想利用所有犯人在幻象室裡產生出的強烈情緒,將它們全部收集起來然後轉化爲巨大的能量。那能量足以摧毀一整幢樓。”
“什麼?”我不可思議地驚呼,“那我們得趕在景商實施計劃之前把證據找出來啊。”
“我每天穿行在不同的樓層間監視他的舉動。這樣可以大概判斷出他藏匿資料的地方。”
“好,空閒的時候我也幫你找找。”
“不必了,”他立馬否決我,“萬一讓景商知道了,他又想迫害你呢。”
“我想景商不會是那樣的人……”
“行了,回去吧。”夷生打斷我,轉身往天池的房間走去。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果斷到沒有一絲調轉方向的餘地。景商在他眼裡就真的這樣沒有一點善良的地方嗎?還是因爲他把自己的原則看的太重,遵守的太過分,纔會覺得別人的和自己稍有牴觸的想法都是十惡不赦的嗎。
“誰在裡面?”遠處的夷生突然對着房間裡喊道。
我跑到房間門口,透過夜色,看見雁斷寒束手無策地站在天池的邊上,手裡還抓着天池的衣物。
“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夷生冷冷的問她。
我趕緊攔在他前面擋住門:“你在外面,讓我進去和她說吧,拜託了。”
夷生看了我一眼,無奈的皺着眉退到了旁邊。
“你瘋了嗎你?”我走過去兩隻手搭在雁斷寒的肩膀上,壓低聲音問她。
“對不起木蝶,可是我真的想幫景商啊。”她害怕得快哭出來了。
“景商他想要的只是讓統治者理解犯人的殺人動機,懲治罪惡的源頭。可是你卻想把這幢監獄毀了,你是傻瓜嗎?景商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啊。”
她突然甩開了我的手,哭着說:“木蝶,你覺得你比我更瞭解他是嗎?你理所當然的一句他要的不是這些。你喜歡過他嗎?你體會過他的痛苦嗎?你知不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麼度過來的?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啊……”
“小點聲,小寒。好了別說了。”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肩膀。聽她在我的肩頭無聲的啜泣,像是被人拉掉開關的木偶,所有悲傷失控的伴隨着顫抖從她身體裡涌出來,而找不到源頭的我再也說不出安慰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