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謝謝你了。”雁斷寒從走廊的角落裡走出來,對我說。
“這點小事沒什麼。只是你們剛纔……”我沒敢說明白。
“二十五樓是這棟樓最早的主人爲即將接受死刑的犯人留下的幻覺系統。是一個幻想的空間,犯人把腦海裡最後悔的事情想出來,可以通過系統的整理,再將事件從後悔點的前一秒開始輸入到他們的腦海裡,這樣後悔的事情可以在犯人腦中按照他們期望的想法重新來過。當然,雖然過程很真實,但也只是幻象罷了。這是很多犯人在臨死前得到的最大的寬慰。”
“原來這裡還有這種系統。”我有些驚訝。
她盯着地面,並沒有在意我的話:“我喜歡他,即使他心裡面一直住着別人。”微弱的光線在機器的轉動下忽明忽滅,她憂傷的表情卻在視網膜上始終沒有暗下去。
那一刻,我才覺得她是孤單的。
“木蝶,你知道嗎,”雁斷寒揹着光線,睫毛的陰影遮住了瞳孔的顏色,“景商他是這幢監獄裡唯一有感情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教條法律所左右的人。別人不相信他,可是我願意相信他。在這個佈滿血腥和骯髒的監獄裡,別人的殘忍冷漠,永遠感染不了他堅持的原則。”
她用手背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看着我接着說,“但是自從劫赦掌管了這幢監獄之後,他一直規定過兩人之間不能有過深的感情,所以我一直把這份感情藏在心裡,不讓景商知道。他執着着他自己的原則,我會執着着他。他是我唯一依賴的人,即使我們兩個什麼關係都沒有。”
她的話彷彿有種揪心的力量,讓我自動過濾了四周的嘈雜,耳朵裡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我走過去,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她流着眼淚笑着對我說:“木蝶,我的好姐妹。這是我們的秘密,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好嗎。”
“好。”我抱住她,微紅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背安慰着說道。
我突然看見了她身後不遠處的身影。黑長褂,高高綁起的馬尾。
我抱緊了雁斷寒。另一隻手對着不遠處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
就當做我們三個之間的秘密吧。
不,也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景商。
這天傍晚,我閒在審判室的時候,看見夷生進來了。
“就你一個?犯人呢?”我盯着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條文,轉動着手上的筆。
“木蝶,夷生傷了景商,你好好審問他。”劫赦的聲音從門外傳過來。
我立馬關了書站起來,往門口望去。
夷生兩臂抱在胸前,側着臉倚在牆邊,不像一個來請罪的人:“我說過了,景商他想毀了這裡,所以我必須先毀了他。”他盯着牆上快要剝落的牆皮說着。
“我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重要的是你不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以這種理由殺人,這是規定。你有心殺人,我就必須要懲治你。”劫赦拉着門把手,瞥了一眼夷生,便關門出去了。
“呵。”夷生冷笑了一聲。暮色裡雁羣的翅影劃過泛黃的水泥地,遠處傳來悠遠綿長的鐘聲,這鐘聲包圍在我們之間,像是給時間和空氣打上了一層蠟。
沉默了很久,我拿起記錄冊,看見第一行寫着 “擅自使用技能針髓傷害他人……”。
“故意傷害罪。”我盯着記錄冊,繼續往下看。
“受害者中毒及時獲救”。
“殺人未遂。”我咬着筆桿說。
“我不在乎。”那邊傳來冷冷的聲音,“只是你們到現在都不明白,我的所作所爲,真的只是爲了我自己嗎。”他深吸了一口氣,遊離了一下視線,最終還是看着地上說,“我所做的只是我能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發覺光憑自己的能力是完全不夠的時候,我希望你可以放低你的姿態站到我這邊來。不要把那些所謂的條文定律看的這麼重,有時候它反而會阻礙我們的判斷。”
我看着單子上罪名後面的空格,筆尖懸在半空:“你和景商,你們從來都沒有設身處地的爲對方着想過不是嗎。你有你的原則,他有他的原則,你們誰都不想退步。景商他也許是把那些造成犯罪前的壓迫看得太重,雖然有時候會反駁別人,但他並沒有惡意啊……”
“你瞭解他嗎,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爲他說好話?你們都只能看見他的表面,只能看見我對他的傷害。你們怎麼不看看他是怎麼樣反過來把我們和這裡全都毀掉的?”
“夷生,好了,別說了。”有人拍了拍夷生的肩膀打斷了他。
夷生看了他一眼,聳了一下肩,從牆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倒也沒再說什麼了。
少年轉過身來,藏青的短褂,留着一根辮子。我這纔看見是狼岸。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光線將他臉上的輪廓照得格外分明。不知道是因爲晚風的溫度還是夕陽的溫情 色調映襯的,那笑容竟會讓我感覺溫暖。
他來到我面前,坐在邊上的椅背上看着夷生的背影說:“他一向對人冷淡,話多的時候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有人牴觸到他的原則底線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夷生單薄的背影。窗外面巨大的落日在燃盡之前散發着最後的光熱,衝破雲嵐和塵埃的光圈從幾十億萬公里的距離直達眼球,幾乎要讓人暈眩。
手邊又舊又厚的概論書安靜的躺在那,鑲在書角的金邊和封面刻板的七個大字顯得那樣諷刺。
然後我拿起手中的筆寫下了七個字:
“二級內部殺人罪”。
狼岸帶我來到審判室邊上的一個休息室。
房間裡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從這裡能看見一整座小島,還有大海。
鋪天蓋地的汪 洋佔滿視線,夕陽打翻在海平面上,整個海面像是被灑上了一層碎玻璃渣那樣耀眼。翻滾的金橘色海浪充斥着無數幻想的泡沫,撞碎在礁石巖壁上。思緒接踵而來,一個不小心就落入記憶的漩渦,沉入海底。延綿的海岸線將細軟的沙灘吞沒,渺小的漁船漂泊在看不見港灣的海面上乘風破浪。海上的燈塔安靜的亮了起來,夕陽藏入了大海。
“爲什麼我們不能離開這幢監獄去往外面的世界呢。”我貼着玻璃窗感受着窗外的風景。
“你錯了,”狼岸走到我邊上,望着那真實的海面和遼闊的天空,“這幢樓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而這世界之外什麼也沒有。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期望的,都是假象罷了。在這裡沒有人可以走出這幢監獄。”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說不出話來。
狼岸把手觸到玻璃窗上,瞳孔卻是沒有焦點的:“還記得在來這裡之前,我是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我幾乎不會心平氣和的跟別人說話,也從來不會讓步。我經常打架抽菸,和兄弟們一起砸別人場子。其實我心裡面一點都不喜歡那個自己。可是我必須得那樣,我怕被淘汰,我愛面子,我按照他們期望的樣子活着。表面的瀟灑,其實我一點都不快樂。我那個時候想過,自己再也不會有重來的機會了,就這樣完蛋吧。可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會來到這裡。這幢監獄就像是我的第二人生。我慶幸自己能夠帶着人間的記憶在這裡重新開始,擁有了挽回一切的可能。沒有人瞭解你,沒有人期望你,所以你可以活成任何你最想要的樣子。木蝶,我覺得你不必逃避什麼,總會習慣和慶幸的。”
我嘆了口氣,內心卻還是不平坦,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可是我並沒有你那麼樂觀。我害怕自己永遠都回不去,我害怕失去我珍惜的人和夢想。儘管在人間我有很多不想見的人,不想面對的事情,但是我多麼懷念那種悲歡離合的複雜感覺,至少很充足。而這裡,除了審判還是審判。而你口中的現在我們都擁有了重新改變自己的機會,但是再想想,我們永遠都無法改變我們曾一度後悔的事情不是嗎。”
“傻瓜,不是我樂觀。只是你體會不到我那種重獲新生一樣的感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說的重新開始,並不是去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而是挽回所有可能發生的事,再也不要讓自己後悔。就像我一樣,失去過太多,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輕易被別人的要求和期望限制住了,只要我所認定的,我就再也不會放開。”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放大,我卻很難猜測到他話語背後的秘密。狼岸一直給我一種很容易接近卻很難了解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隻有我是這麼認爲的。
“你知道嗎,有一種鳥類,他們有着冰藍色的羽毛和長長的尾巴,它們叫冰劫鳥。別看它們名字裡有一個劫字,它們並不是帶來災難的。我聽天池說過這樣一個傳說,有一年監獄裡的犯人集體造反,因爲那個時候還沒有消除犯人的攻擊力這個步驟,所以犯人們首先在數量上就佔了優勢,監獄裡的管理者們爲了躲避犯人的攻擊,只好一起躲進古界裡避難。他們在古界險惡的環境下圍成一個圈開始祈禱,中途有的病死了,有的凍死了,但存活下來的人並沒有停止過,他們一直祈禱了四天四夜。後來天空中飛過了一排冰藍色的有着長長尾巴的鳥,它們在天空中盤旋了很久很久,像是傳遞着一種信號。然後他們身旁出現了一扇藍色的門,有的人擔心外面有太多的犯人在等着他們出去送死,而有的人覺得這種情況有些奇妙,於是甘願冒着危險走出那扇門想去看個究竟。奇蹟發生了,就似乎是冰劫鳥的庇佑,那些造反的犯人們全被重新關進了監獄裡,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所以木蝶,總會有冰劫鳥來爲我們化解災難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左邊臉頰上有一道很淺的三四釐米的疤痕,似乎是刀疤,在他的笑容襯托下卻彷彿從來沒有疼過一樣。
他的身上被黃昏抹上了一層不具名的顏色,髮絲間纏繞着風聲和潮水聲。表情也深邃了起來,像浸在糖水裡的海綿一樣粘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