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審判室走去,老遠就看見夷生靠在門外的牆邊上。
我知道他已經把犯人送到房間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腦海裡快速默背了一遍天池叮囑的要點,便推開房門進去了。
玻璃那端坐着一個人,一聲不吭的。房間裡有陽光打進來,光斑打在他的身上,這畫面卻讓我感到莫名的心酸。
我翻開記錄冊,上面第一行寫着:“持刀砍斷受害人脖頸,受害人搶救無效死亡”。
我拿起筆,問道:“案發當天你是否持刀砍斷了李某的脖頸導致他死亡。”
那邊沒有動靜。我擡起頭,站起來敲了敲玻璃:“聽見我說話了嗎?”
那邊依然沒有動靜。我繞過毛玻璃,看見一箇中年男人低着頭,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地上,似乎並沒有在意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要不是他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在顫抖着,我真以爲他死了。
“我說,案發當天你是否持刀砍斷了李某的脖頸導致他死亡?”我提高了音調又問了一遍。
那邊一片死寂。
差不多僵持了一分多鐘,一滴眼淚落在了他的褲子上。隨即他魁梧的身體帶動着衣衫顫抖了起來。輕聲的哽咽從空氣裡傳開來,等久了我才察覺到那是哭聲。從哽咽到悲鳴,身體也開始抖動得劇烈。他像是在反抗着什麼,又似乎不是。他並沒有道明的意思,或許是覺得這樣的反抗也是徒勞吧。
差不多過去了五六分鐘,他漸漸哭得沒有了力氣,開始抽泣起來。
我在自己快要被消耗完耐心之前坐回座位,拿起筆:“案發當天你是否持刀砍斷了李某的脖頸導致他死亡。”
“是,是我,是我殺的!”他依然抽泣着,用充斥着鼻音的聲音吼道。
“那麼,是故意殺人罪了。”我提筆準備寫。
“等等。”門口有人喊了一聲。這聲音,格外的熟悉。
我停下筆轉過頭來。黑色長褂,高高綁起的馬尾,是景商。
“你怎麼在這裡?”我以爲他死掉了呢。
“這個人,不是故意殺人。”他走進來,面露難色。
“你怎麼知道?”
“那時候他們一家遇到了劫匪,劫匪拿他妻子做人質,讓他們交出十萬塊。可是他們家那一年負債累累已經拿不出多餘的錢了。劫匪看他們遲遲拿不出錢便放狠話說會立馬殺了他的妻子。他爲了保護他的妻子,迫不得已把劫匪殺了。”景商看着那個中年男人,一字一句的說着。
“你知道的怎麼那麼清楚。可是資料上並沒有提供這些,也就是說,沒有證據。”我看着記錄冊無奈地說。
他突然奪過我手中的記錄冊扔向一邊,然後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情嚴肅的說:“他們家住的比較偏遠,人煙稀少,目擊者哪有這麼容易找到呢?如果說那天凌晨真的沒有一個目擊者,你就願意這樣冤枉一個爲了保護自己妻子而揹負殺人罪名的人嗎?你這樣做和殺人有什麼兩樣?”他激動到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我在他眼裡看到了憤怒,悲哀,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委屈感。
“你冷靜一下,”我推開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故意殺人,過失殺人,這些罪名不是我創造的,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條文上規定了什麼就是什麼,你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嗎,我總不能無中生有給他造出假證據來吧。”
“體諒你?那誰來體諒我?誰來體諒我們呢?”他用泛着淚光的眼神盯着我,一步步往後退,“你只知道一味地追求他們教條的原則。人們總會因爲某種壓迫而犯下罪。你們需要懲治的是那些引起我們犯罪的源頭,而不是我們因爲壓迫而採取的防禦啊。”
景商和犯人都被夷生帶出去之後,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提筆寫下了一級殺人罪五個字。
然後我放下筆,仰起頭閉上眼睛。心裡莫名的不安。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我懷疑過自己所做的是否是對的,自己堅持完全的公正是否是對的。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在面對自己親人犯罪的時候,我也會像現在一樣大公無私地訂下他們的罪刑。變成雁斷寒眼中冷酷無情的人。
“孩子,想什麼呢。”耳邊喑啞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是天池。
“哦,奶奶,你怎麼來了。”
“不放心你,來看看。”她找來一張凳子坐在我邊上,笑着看着我,“第一天審判,不要太勉強自己了,堅持自己的就好啊。”
堅持,我要堅持的是什麼呢。我看着奶奶,她花白的髮絲纏繞在一起,像一位時間使者一樣,闡述着我永遠都猜不透的謎題。
這時候夷生進來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把我的審判結果帶了出去。
“奶奶,這個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匆忙,來了又走,能說上的話也不過幾句。”
天池嘆了口氣:“唉,停留的久了反而會想得多,一不小心就會亂了自己的原則。”
“原則?那奶奶,你有自己的原則嗎?”
天池望着窗外快被淹沒的落日,笑着說:“傻孩子,我老了,就算有自己的原則又有誰會聽呢。”
這天我經過藏書閣的時候看見了景商。他正往樓上走去。我放輕腳步悄悄跟上。
潮溼黑暗的樓道,我吃力地摸黑來到了頂樓。並沒有想象中的幽黑寂靜。耳邊機器運作和齒輪轉動的雜音穿過走廊傳開來,有種其妙的寬闊感,就好像來到了一個工廠。冗長的走廊裡,有光線從前後兩扇玻璃門裡透了出來。前方的身影像是和我一樣找到了視覺的依靠,加快了步伐,走到玻璃門面前。他往裡面張望了一會,然後推門進去了。
我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玻璃門前。
裡面是巨大而繁雜的機器設備,一層又一層疊繞在一起,錯綜複雜,而被這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所環繞着的,是中間一圈冰藍色的橢圓形光圈。
站在那個光圈裡面的便是景商。
我隔着玻璃門,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閉着眼睛。周遭是機器擾人的嘈雜聲,他臉上的表情卻安詳而美好,像是完全沉浸在另一個時空裡一樣。
過了很久,我看見他原本上揚的嘴角有了一絲顫抖,很快表情陰沉了下來。他睜開眼睛泛紅着眼眶,狠狠敲打了一下身邊的按鈕,藍色光圈消失了。他擡起頭不敢眨眼,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雙拳緊握着。
щщщ ¤ttκá n ¤co 最後他蹲了下來,緊抱雙腿,把臉埋進臂膀,顫抖起來。周圍機器的嘈雜聲淹沒了他的哭聲。
我把手放在玻璃門上,猶豫着,又放了下去。我還是轉過身,不忍看下去。
然後我看見了站在後門的雁斷寒,她捂着嘴巴,抽泣着望着房間裡的人,就像痛在自己身上一樣。
她並沒有看見我,我也不打算打擾他們。我轉身走出一段距離的時候,後門開了。
“誰在外面?”景商問。
我停下準備離開的腳步,回過頭來,看見雁斷寒不知道什麼時候躲了起來。
景商見沒人回答,走出來往後門那邊找過去。
我突然覺得不妙。趕緊跑回來衝上去:“等一等!是我……”
他轉過身來,好像覺得不對勁,但還是問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就很好奇幻象室,所以來看看……”
“以後這種地方還是少來,況且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審判官。”他丟下一句話便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