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活躍的是那些直接跟“四人幫”鬥爭而失敗的右派們,以前他們確實是功臣,所以他們現在對縣裡的領導並不怎麼看在眼裡。以英雄自居的個別人敢在縣領導面前拍桌子,敢嘲笑這些領導以前當縮頭烏龜、敢罵某些領導同“四人幫”同流合污。
這些人現在之所以還沒有落實政策,主要原因是這個時候上面的中央還沒有完成對“文化大命革”的定性,還沒有徹底否定這場瘋狂的政治運動,有人還在頑固的堅持“兩個凡是”的主張。下面的人自然不敢擅自行動,擔心自己自投羅網。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下級部門無法解決右派們的現實問題:現在各級政府各級機關的職位都有人坐了,完全沒有空餘的位置安排給這麼人。一旦讓這些右派全部恢復工作,很多官員就得讓賢就得下臺,誰願意?
按道理人民的公僕是比人民低一等的僕人。但這個世界就是怪,誰都不想當這個主人,都拼命想當這個僕人,都願意爲主人服務,都願意挑重擔,擔子越重越高興。當上了“僕人”後,誰都不願意撒手,誰搶就跟誰急,就跟誰拼命。
於是,矛盾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也很難調和:
右派們要恢復政治待遇、要恢復工作、要工資、要權利;而那些自感沒有後臺,那些在特殊時期犯過錯誤、甚至就是靠打砸搶上位的既得利益者則設法阻止右派上位。
無論誰主持縣裡的工作,面對這種事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兩難境地。
對右派示弱?沒權力滿足他們的要求不說,還會招致周圍的同僚羣起而攻之。對右派強硬?誰知道這些人什麼時候鹹魚翻身,到時候他們有可能是自己的上級。
縣領導唯一的辦法就是勸慰就是安撫,使出全身解數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無論如何都無法拿出讓對方滿意的東西來,壓下去幾天,沒幾天又冒了上來。
郭拙誠不擔心父親會討好右派,因爲他還不是縣委書記,縣委書記都沒權力滿足右派,他更沒權力滿足。
他最擔心的是父親爲讓上級看到一個和諧、安寧的水甸縣,讓上級看到他的治理能力而對右派採取強硬措施,愚蠢地對右派進行強行打壓。
同時他還擔心那些右派在有心人的鼓動下將矛頭針對父親,強迫父親立即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
他所擔心的這兩種情況一旦存在,父親就與右派站在對立面上,無形中爲自己樹起了無數強敵。知道歷史走向的他就可以肯定父親的政治生命就會因此而一片暗淡,由“217滅門案”帶來的政治紅利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按照本來的歷史,右派將從明年開始全國範圍裡大規模地平反,很多人將走上重要的工作崗位。加上這些人本來人脈就廣,要踩下一個爲難過右派的縣級領導,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一旦得罪了他們,即使自己擁有前世的記憶,但要衝破這些人構造的阻力網,將父親推上高位也是很困難的,甚至可以說不可能。
想到這裡,郭拙誠的腳步更加沉重了。
當他急匆匆地來到縣委大樓樓下時,傻眼了!
整個大樓被人圍堵得水泄不通。外層是激憤的人羣,內層是身穿白衣藍褲的警察。警察們嚴肅地板着臉,站成人牆,一動也不動。外層的人卻羣情洶涌,有的舉標語、有的打橫幅,有的在激情地訴說自己當年在抗日戰場、解放戰場、抗美援朝戰場上的豐功偉績,有的在訴說自己如何同林飆集團鬥爭的慘烈,有的在訴說自己以前如何堅持真理反對四人幫,也有人在控訴自己被批鬥、被折磨的慘景和當前的困難……
當然,更多的人沉默,默默地看着象徵權力的縣委大樓,眼裡有不滿、有氣憤、有期盼、也有哀求……不用問,郭拙誠就能從他們的穿着、氣質和他們臉上的眼鏡就能看出他們這些人大部分是知識分子,一羣鬱郁不得志的棟樑之材。
從內心來說,郭拙誠很同情他們,也非常希望他們能儘快摘除強加給他們的“右派”帽子,推翻污衊他們的不實之詞,讓他們儘快恢復工作爲國家和人民做貢獻,畢竟國家太需要他們了,瀕臨崩潰的國民經濟正需要這些有知識、有能力的人上來。
但是,右派的問題很敏感,很複雜,根本不是一個縣委、一個地委有權有能力解決的,就是省委也沒有這麼大的魄力。要知道在二個月之後的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時的一號首長作的政治報告不但沒有糾正“文化大命革”的錯誤,反而依據“兩個凡是”的精神對這段特殊時期大唱讚歌,大加肯定。
郭拙誠一邊往人羣裡擠,一邊思考着如何勸說父親把握尺度的問題。
“郭拙誠,你來幹什麼?沒上學嗎?”突然,前面一個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郭拙誠擡頭看到了俞冰那張緊張而美麗的臉,微笑着說道:“俞警察,你好。我找我爸有點事。”
俞冰斷然拒絕道:“不行。郭……你爸現在正忙着呢。”眼裡露出一絲爲難之色。
看着前面密不透風的警察,郭拙誠還真擠不過去,而且他身邊有無數個蠢蠢欲動的人也想進去。一旦放開一個口子,後果不堪設想,俞冰她們非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郭拙誠轉身對周圍的人說道:“各位伯伯、叔叔、爺爺,你們好。我家裡有急事進去找我爸爸,請你們行一個方便,可以嗎?”
說着,眼睛在周圍的臉上掃過,目光中充滿了哀求。
身邊一個身材魁梧的老頭哼了一聲,說道:“我們又沒有攔你,你要進去找他們警察就是。看你也有十來歲了吧,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郭拙誠說道:“警察叔叔是擔心你們跟着我走,所以不敢放啊。只要你們答應不趁機擠入,他們就會放我進去。伯伯,你說是不?”
周圍的幾個人被郭拙誠說笑了,一個說道:“行,我們不佔你小朋友的便宜。他們放的話我們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