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那一簾合風曳曳晃動的簾幕,我忽然就有點兒分神。心下里左右思量着方纔那公公說的話,心中不經意就念起了皇上那張溫潤含情、時而又露出些淡淡痞氣的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個小惡魔在我面前一天比一天的溫柔,隔着時光的河流依稀窺探彼岸,想到他曾經與我之間那一幕幕的交集,那些天真美好、活潑單純的過往,忽然覺的此時自個這心境居然已經這樣蒼老!
這可怎生是好?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使我心慌,我下意識擡手撫上了自己的側頰,轉頭對着菱花鏡去看鏡面中的自己,又下意識的左轉右轉,仔仔細細的查探自個這臉上是不是生了細密的皺紋。
還好,這張面孔一如我一十八歲的容顏一樣,是那般的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沒有半點兒顯出蒼老的跡象。
嗯,那就是我的這一顆心蒼老的緣故吧……
恍然又想起,榮妃上官氏琳琅,年僅一十八歲便已身居妃位、且是一宮主妃,這也委實是莫大的榮寵,不能說是給上官一脈丟人了吧!
這一切的加身,誠然離不開太后當初的擡舉、陛下的寵愛、師父的看好,還有我自己的努力,更委實離不開一個天時地利。如此,往後這條路會怎樣走、該怎樣走,這一座宮城浮華年景,華麗堆疊的幃幕次第拉開時,展現在面前的最終宿命又會帶來怎樣的驚喜、有一個怎樣的結果?卻一點兒痕跡都窺探不到!
不好說,因爲一切一切皆都是這命裡透的事情……
“娘娘在想皇上。”突然的一聲人語,低低的,是冉幸的聲音。
我回神,下意識斂了一下眸子,把面靨側開去:“本宮只是,累了。”微一緩聲。
冉幸卻搖搖頭,行步又湊近了我身畔一些,頷首微微:“娘娘不必急着遮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世間常情,又爲什麼一定要遮掩呢?卻又有什麼好遮掩的!”臨了一嘆,啞啞的。
我頓有一種自己那點兒小小心思被人拆穿看破的感覺!做做弄弄的,心裡有些發毛。把面孔正了正,卻沒急着回話理會她。
“唉!”冉幸的檀脣裡氤氳出一嘆,幽幽的,“娘娘不覺的自己一直很矛盾?”尾音微勾,一句問句。
我斂瞼:“這世上的人,誰又不是天生的矛盾?呵!”心裡一動,自嘲的味道勾起來,“這娑婆世上的人都是造了孽的!因緣聚散合無非業力,若是沒有業力的驅馳作弄,誰又會來到這如此複雜薄涼的浮生世界?”這話是實話,但此刻這麼言着,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夜晚的緣故,覺的有點兒悲觀了。
冉幸近來似乎極喜歡拂逆我的觀點,我邊言語她邊搖頭,這叫我心裡很不舒服,便漸漸也緘默言語,垂了眸子不置一詞。
“娘娘如果想要留住皇上,就不能退縮,更不能軟弱。”她興許也覺的沒趣兒,終於開口又道了這麼句。
我真的很想繼續把臉轉過去,但是這身子有點兒發僵,似乎是隱隱對她這話有着那麼幾分不敢承認的認同。
她繼續:“似‘被誰感化’這類的心思,更最最是要不得的!”末尾語氣驟凜,這前遭柔軟的調子至此竟也顯得鋒利逼人!
“冉幸。”我下意識啓口把她打斷,自知自己是躲不過了,便轉了面目看定着她,對她認真道,“你這些話兒我自個心裡也是明白的,且我也知道你是爲了我好……該怎樣做、會怎樣做,我會審度時宜,做出恰當的舉措。”中途定了一下,我且在思量,且這樣告訴她。
冉幸聞言果然安靜下來,她不再多話,徑自轉了身去。
我回看鏡面,見她捧了燭臺放置在窗邊、又以銀簪子去挑那躥的有些高的燈花。縱然她很安靜,但這有心無心一轉眼瞼的須臾,還是叫我看到了那眼眸深處一痕淡淡的嘆息。
心絃收緊,我不敢去看她,而回目菱花時又不敢正式我自己!
即便皇上早早便遣人來傳話,說自己今兒不過來了。但大抵是後半夜的時候,皇上還是悄無聲息的摸進了內室來。
我睡的不踏實,這也是被他慣出來的毛病,伴君侍寢久了,便也漸漸習慣有他在我身邊的每一個夜晚、甚至每一個白晝;習慣與他相擁一處、賞看那漫空滿室淡淡溶溶的冷暖星輝與朝陽;習慣了枕着他的臂彎入眠;習慣了每天睜開雙眸時第一眼便看到他……賴於這種種習慣,他每次被或大或小、內內外外的事情絆住而不能來驚鴻苑時,我就會睡的很不踏實。
而我也總能夠第一個、最快便感應到他的氣息,一如感應師父姜淮一樣……
誰會成爲你生命裡的無可或缺,有些時候這“日久生情”的楔子也誠然是不欺人的!緣份就擺在那裡,化爲一盞溶溶青燈,你要或者不要、你擷取或者不擷取,它的光暈都也會徐徐的波及映亮整個屋子、整個視野、整個心、點亮你整個靈魂!
“陛下。”我闔着眸子就已突兀一喚他。
他足音驟停!似是愣一愣,旋即這足音又響起來,摸索至我的榻邊:“還沒有睡麼?”身子似乎是俯傾下來,他的氣息在逼近,“突然這麼一喚,大半夜的,嚇朕這一跳!”尾音含了一抹笑,淡淡的。
我這麼闔着眸子假寐,感知到他溫熱且均勻的呼吸波及到我的面靨,作弄的這皮膚癢癢的。這心裡忽感安然。這時睜開眼睛,果然正正映入眼簾的就是這一張閃爍着明滅神色臉。
我笑一笑:“陛下不來,臣妾睡的不踏實。”音波曖昧,此情此境倒顯得有點兒撩人了。
他脣畔一笑,旋即把身子在我身邊躺下來,頭枕臂彎仰面臥着。
他已退了那逼仄疏離的華服、換了寬碩的疏袍,身上薰染了淡淡的茉莉香,儼然已經沐浴過了,這麼躺着似乎就很愜意。
我側過面目含笑看着他,一縷縷月華不
吝惜的映灑下來,篩篩的,使得眼前這個雙十歲的年輕帝王其丰姿愈發柔媚起來。那秀美卻也流露英挺氣息的面孔,那筆挺的鼻樑,那含丹的殷脣,那蠱惑心魄的桃花眸……在這退盡明麗的夜色裡,他整個人玉樹雕琢一般的模樣與顏色,倒是一下子光芒璀璨起來!有了一片玄青的流露烘托,渲染的他比光明璀璨的白晝時愈發光豔動人。
這麼看着,心裡就涌了說不出的莫名感動。我斂斂眸子:“不是忙麼?”輕聲曼問。
“是忙。”他側過面目轉了身子看向我,眉眼溫情,“但朕牽掛着這邊兒,趕緊的辦了完,再忙也要過來……因爲再忙,也得回家啊!”中途一停頓,他意味深長又神態平淡的道了一句,說着話忽然擡手捏捏我的鼻尖。
我這顆善感的心此刻便又起了動容,我感動於這字句間樸質無華的情愫。
回家。再忙也得回家啊……
“什麼是家?”半是俏皮半是感動,我斂眸微微、勾脣笑笑,旋又擡眸認真看着他。
“這個嘛……”他似也被我勾動起一點頑皮,刻意拖長了尾音轉開雙目去。停頓須臾後,才重又一下看定了我,“有琳琅,有母后,便是朕的家了!”一嘆篤定,他似忽然想到什麼,又開口道,“嗯,最好還有一羣琳琅給我生的孩子!”
我聽着聽着,眼前突忽就涌起了一簇幻象,在那一灣辯駁不清是夢是真的幻境裡,我開始順着皇上爲我構畫出的美麗世界浮想翩翩……
那是怎樣一副美好單純的場景?有着最質樸無華的快樂,簡單幹淨的幸福!
沒有帝妃,沒有太后,沒有那無止境的紛紛擾擾,有的只是一對夫妻,一羣孩子,一位慈愛的老母親。
這是李擎宇爲我構畫的世界,卻不是康順帝爲我構畫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是對我們而言最是遙遠、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到達的……倘使一朝真正如願以償的過上了這樣的生活,也未必當真會如願以償!
呵,這個世界本就充斥着罪惡與孽業,剪不斷、理還亂,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個看見亦或者看不見的性靈,都會有着他們自己一段悲歡苦痛。即便當真粗茶淡飯,身在俗世又如何能當真做到與世無爭?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煩惱,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哀。做大人物至少可以主宰許多人的宿命、把許多事物順應自己的理想而裁剪成願意看到的樣子;而小人物則無力主宰這一切,無力規劃這一切。大人物空餘蹉嘆爾爾,小人物大抵悲憤爾爾!
而這兩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是以這愚鈍之身、凡俗之體,根本無法在現世裡看清自己的宿命,更倘論改變?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皇上忽地打斷這綺思。
我回神瞧他,對他一莞爾:“沒什麼。”
他似乎是累了,便不再說話,長臂一伸、將我順勢就掛了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