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淮軍城北大營,依舊是燈火通明,作爲這時代曾經的最強陸軍,十幾年前鎮壓太平天國的戰事,那些老兵還略有印象,而營中大部分是這些年來新入營的淮軍子弟。在天津衛,這裡可算是淮軍的天下。
當年李中堂定下的五日一操練要求,現在各營的守備、千總已經沒幾個按照這條例去操練了,新兵進營走個隊形什麼的還讓老兵帶着,至於洋槍射擊、試炮之類的訓練,那更是做做樣子而已。
士兵們都變相成爲了軍官的附屬物,而低級軍官整天不是忙着練兵,而是忙着跟上司屁股後面忙乎,而軍隊掌握的資源,無形中成爲了個人牟利的工具。至於這其中的道道,更是五花八門,常人難以想象。
據說常有把總白天讓士兵出去替人幹活,而軍官拿到酬勞的大頭,而士兵只得到餘利,這只是最普通的牟利方法,而更聰明的軍官,縱容手下,利用手中的軍隊招牌,招搖撞騙,事後就算是苦主來了,這偌大的軍隊也沒地方找去,就算狀子遞到知府衙門,到時候也多數是不了了之。
入夜時分,營門口竟然還不時有士兵出入,兩個日本浪人坐着一輛很普通的馬車緩緩而來,在營門口遞上一張帖子後,一個武官探了半個身子進馬車看了看,裡面頓時傳來幾個日本女娘的嘻哈之聲,一會兒工夫馬車就被放入了營中,而門口那一隊士兵則開始七嘴八舌議論起日本小娘的味道了。
秦鎧已經得到丁日昌的消息,老頭允他的前程都幫他爭取到了,雖然他暗中還經常戲稱丁鐵雞,但是對於這位敦厚長者,即便以一個穿越者的身份來看待,他還是充滿了感激,而從德國領事館途徑轉來的電報,對於遠在千里外的船廠他也瞭如指掌。潛心近兩個月的暗中工作,換來了如今的盡在掌握。
他現在的職務扔在天津衛那絕對是個不入流的玩意,好在他的興趣也不在於此,唯一能吸引他興趣的,可能還是那位身兼中興名臣和歷史罵名的李中堂大人的會面,不過目前看起來,中堂大人似乎沒有這個安排。
每天他就帶着黃興、孫祥到“泰安”、“登瀛洲”兩艘兵船上串門,泰安號上都是熟面孔了,從呂翰到炮弁他都叫得上名字,而登瀛洲號兵船的管帶叫嚴崗,不知爲何,秦鎧老覺得此人對自己頗有些敵意,所以在登瀛洲號兵船上他也只是隨便問問,混個臉熟。
問起呂翰此事,呂翰也說不出個原因來,只知道這嚴崗是南洋水師統領劉深的心腹,這讓他頓時多了一分隱憂,這劉深和自己並沒有太多瓜葛,唯一見過一次,還是在丁日昌的衙門裡,他立刻拍電報給何興作了一些安排。
丁老頭最近也過得很舒暢,自從紡織機投產後,那一成的利潤每月都按時進入他的錢袋,此番來天津衛,他可過足了藏書癮,所以當秦鎧來找他之時,老頭子正捧着基本古籍搖頭晃腦的研讀着。
“烈風,這幾天看你都不太安生啊,整天往兵船上跑,這督辦不幹想去擺弄水師啦!”老頭子自從常服麝香保心丸後,這氣色就好多了,這又折騰了許多好書,自然老懷暢快,那秦鎧開起來玩笑。
“大人,您說起這事,我倒是真有想法,咱這南洋水師還真不大行啊,船不堅炮不利的,若是東瀛矮子又打臺灣的主意,真還得找中堂大人借兵!那東瀛矮子可有好幾條鐵甲艦了!”秦鎧現在倒是一點不含糊,打蛇咱就順杆子上。
給秦鎧說到痛處了,丁日昌也有些尷尬,他到任後這支持北洋那是不餘其力,這些年兵船、戰船造了可不少,其中只要外面包鐵脅的戰船可都給中堂大人免費接收了去,自個兒這南洋水師,就兩條鐵脅船,還是北洋不要給淘汰下來的,想到這裡老丁也暗歎一聲。
“烈風,你也知道的,朝廷現在就是銀子緊啊,咱造船一年撥下來幾十萬兩那可都是中堂大人和左大帥到軍機處去爭得來的,中堂大人還有江南製造局這麼個大頭要擺平呢,我知道兩位大人都不容易啊!”
“左大帥呢?”
“左大帥!那就甭提了,左大帥除了有人有槍有能耐外,這吃的喝的還不都靠軍機哪些大佬給的,前兩年去新疆收拾叛匪,還要跟老毛子幹架,還讓胡大掌櫃出面向英國洋行借了一千八百萬兩白銀,現在左大帥那是窮的叮噹響的人物啊!”
“左大帥是真豪傑啊!”秦鎧心中暗讚一聲,這一千八百萬兩白銀保全了新疆這六分之一中國的領土完整,而這位清末名臣與沙俄在在新疆的較量,最終打斷北極熊貪婪念頭,也就是左大帥敢貸這銀子啊!
丁日昌這會兒才發現,自己怎麼沒事跟秦鎧在這邊瞎扯,忙止住話題問道:“烈風,你找我何事?請客吃飯之類的就別打攪我了,這幾日我可忙得很!”
“福州有電報來了,說船廠出了點亂子,我怕水師會牽連進去!”秦鎧拿出電報。
丁日昌接過電報,上下看了看秦鎧,“烈風,你從哪裡收到的電報?現在這玩意可只有洋人哪裡有!”
“我不是跟他們做些個買賣嘛,要不我那什麼養活這一局子的人,大人!你可一個銅板都還沒撥給我呢!”秦鎧抗議道。
聽到銀子,丁日昌嘿嘿一笑,不再深究此事了。
馬尾船廠內的工匠們正零零星星的聚集在各自的車間門口,已經停工好幾日了,自從那個被剋扣薪水和船廠上層官員中飽私囊的傳言出現之後,本來整日渾渾噩噩的工匠們都不再沉默了,他們三五成羣的聚集在一起,談論着這些事情。
“聽說我們造一艘兵船,沈笑臉和金胖子都能拿幾萬兩好處!”
“拿了好處還不算,還要剋扣我們的薪水,你看那些藝圃來的學員,纔拿那幾個銅錢!”
“這兩個貪官爲什麼這麼囂張……”
“……”
而幾個還依附於沈唱和、金胖子的小吏來督促趕快上工的時候,馬上迎來一陣唾沫星子。
“劉杆子,你還跟着那貪官呢,遲早給人把脊樑骨給戳穿羅!”
劉麻子顯然也是急了,“諸位兄弟,我給大家行大禮了,你們就趕快回去上工吧,這把兵船的工期給誤了,大夥兒都沒飯吃羅!”
“沒飯吃的是我們,劉麻子你還能跟着喝湯呢,急啥啊!”
“……”
沈唱和這會兒正在南洋水師統領劉深的大營裡,兩人倒是盡扯些不相干的事情,什麼七彩樓新來女娘的琴藝,千竹園的古玩。沈唱和的圓臉掛着微笑,心裡遠不是表面那般冷靜,他讓劉深派幾隊兵馬去船廠壓壓陣,這可使上了吃奶的力氣。
劉深則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架勢,這擅自動兵可是掉腦袋的事情,雖然他和沈唱和關係密切,平日裡的好處也沒少過他那份,不過這腦袋和銀子之間,當然是腦袋重要的多得多,不過看在銀子的面上,他還是說了,有上官的命令,他就出兵。
福州府裡算是劉深的上官的那可不止丁日昌一個,果然,到了晌午,金胖子終於坐着轎子來了,福建總督文山下了令,讓南洋水師協助沈唱和恢復船廠秩序!
拿到了雞毛令箭,沈唱和這下子恢復的底氣,立刻催促劉深點起人馬,還許了每人5兩的辛苦費,水師營中一聲號炮,兩百名士兵扛着毛瑟長槍浩浩蕩蕩直奔船廠,當然劉深是懶得親自出馬做這等雜事,派了他的一個心腹萬大福出馬。
萬大福聽說是去船廠裡管束下工匠,也沒當回事,跟着沈唱和就走,到了船廠門外,才發現這裡大門早有人把守着,還設下重重的木柵欄,看那衣着,卻是負責船政巡視的湘軍巡邏隊。
沈唱和也是一愣,這幫子老兵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主動了,跑上去問話,裡面不慌不忙轉出來的正是九品把總黃當。
“黃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讓你在這門口設卡子的?”沈唱和自然也猜到一二,口氣嚴厲的開始質問起來。
黃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見沈唱和質問,當下也不客氣的回答道:“沈大人,這巡視護衛工廠那是左大帥派咱乾的正事,我聽說有毛賊要來廠子裡搗亂,所以特地帶人來先把守好!當然沈大人、金大人可以進去,水師的兄弟們,這裡可不是你們的地盤,該去哪裡去那裡吧。”
沈唱和和金胖子氣的頭頂冒煙,這黃當不過是小小的九品武官,自己可是船廠和學堂的督辦,不過這黃老三還真指揮不動,這幫子湘軍老油條只聽丁日昌的。
黃當一副硬抗的模樣,他今天調齊了4組人馬,不過也才五十號不到的人手,這裡一多半人都把子弟送到秦鎧的研究所裡讀書去了,巴望着子弟不在走軍隊的爐子混個安穩的前程,聽黃當一說,都感覺這是個出力的機會,所以毫不猶豫就來了。
不過看到對面沈唱和暴跳如雷的樣子,有幾個倒也擔心起來,這水師可來了兩百多號人,那也扛着洋槍,這萬一走個火什麼的,那就是大事了。
“黃老三,是不是稍微讓一步,這沈笑臉可不好招惹!”
“屁!杜二楞,你傻啊,你家娃子可在秦大人那裡謀這着前程呢,秦大人都說了,只要你娃子爭氣,日後肯定比你強上百倍,你這裡服了軟,以後怎麼見秦大人,你家娃子都擡不起頭來!”
“就是……就是,這沈笑臉和金胖子都不是玩意,這裡可是咱湘軍的地盤,大帥打毛子沒回來,難道這沈笑臉就敢翻了天啦!”
一幫老兵痞嘻嘻哈哈,自己給自己壯膽了,這會兒早有人跑去巡視營裡通報情況。
“兄弟們,咱湘軍老人馬給人欺負了,水師那幫毛都沒長全的小子,都敢擡着洋槍給咱湘軍顏色看羅”。
“劉二狗,你說的是真的?大帥不在,丁巡撫出趟遠門,這裡就反了嘛!咱這就點起人馬去看看,”一個把總聽到消息,火冒三丈。
沈唱和看到對面毫無退讓的意思,他好不容易請動兵馬,沒想到還給擋在船廠外面,常掛這笑臉早沒了,面色鐵青。旁邊金胖子也知道這麼耗着,可沒好處,湊上來悄悄說道:“沈兄,讓水師的人馬硬擠進去,別擡槍,對面這幫老兵痞可就沒硬上的理了,他們不成敢開槍打水師的人馬?”
沈唱和立刻下令,把洋槍都下羅,立刻動手搬走木柵欄,準備硬擠進去。
看到這些南洋水師的兵一個個赤手空拳的開始搬起了柵欄,黃當倒也一下子沒折了,雙方面對面指着鼻子硬抗他倒是一點不怕,沒想到沈唱和來這麼一招,那現在也只能把營門堵死,大家頂住。
“湘軍的老兄弟們,今個兒老子就要看看這幫小崽子能幹出點啥來了!”黃當大聲嚷嚷着。
這時候大門後面不遠處,兩個年輕人正在嘀嘀咕咕的商議着,正是周瑞東和章奎。
“這沈笑臉倒是有些決斷的能耐,我看老黃這下子頂不住啦,這槍倒地是開不得的!”章奎嘖嘖的感嘆了一番。
“章奎,你就盡說風涼話吧,還不去把人都召集起來,比人多?那裡還能找得出比船廠還多的人啊,笨蛋……藝圃裡的學員也都拉出來。”周瑞東一如既往的鎮定,沈笑臉、金胖子再怎麼折騰,那也早就給教官算計到了,這兩個只是死到臨頭的瞎蹦躂而已。
“瑞東,我也是這麼想的,你就不能給我次機會先說嘛!”章奎不服氣的嘀咕了兩句,轉身去佈置了。
大門口這會兒木柵欄已經被搬空了,沈唱和陰沉着臉下令:“都結隊向前,硬擠過去,不要動手,他們就三十號人!”
水師的人馬立刻排成十人一組,慢慢整步向前。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五步!
眼看着就要撞上了!這時候廠子外面的大路上突然亂哄哄響起一陣腳步,面對面正大眼瞪小眼的湘軍巡視營和水師的人馬都情不自禁的回頭看看,嘀嘀咕咕的猜測起來。
七八十號巡視營的湘軍老兵鬧哄哄的出現了,一個二個嚷嚷着,“哪些王/八/蛋找咱湘軍的麻煩……老子打捻子的時候,你們這幫小子還在吃奶呢!”
這下局面又亂作一團了,看到巡視營的人手一下子就多了起來,沈唱和有些急了,剛纔還能七八個對付一個,這會兒只能兩個對付一個,他一咬牙,大聲向萬大福吼道,“萬把總,趕快衝進去、衝進去!給我把廠門給佔下來!”
巡視營和水師的人一下子就擠在了一起,不過雙方顯然都打定主意不先動手,這船廠門口也就一丈來寬,站上十個人已經擠的滿滿當當,兩邊都卯足了勁在門口擠來擠去。不過很快沈唱和和金胖子就看出些倪端了。
這近三百號人在門口擠來擠去,折騰了快半個鐘點竟然至往門口擠進去半尺,照這個速度,就算折騰一晚上,也進步了這個門,而這些水師的人馬看上去各個使出了吃奶的勁,在哪裡推來推去,這不還看到有幾個有閒工夫聊天。
md,這幫當兵的,都不是什麼好料,光出工不出力嘛,沈唱和暗中罵道,正想着怎麼能讓這些水師賣力的法子時,只聽到廠子裡一陣鬧哄哄的聲音,從大門望進去,只見裡面各廠子涌出來無數人頭。
這些人顯然也看到了沈唱和和金胖子,見他們竟然調了水師的兵馬來廠子裡,這段時間的傳聞一下子都被坐實了。
“這沈笑臉是要滅咱們的口啊,還調來水師的兵馬!”
“金胖子真不是人,他想幹嘛,還帶兵帶槍來,還好這裡有丁大人湘軍的巡視營!”
“衝出去,打死這混蛋!”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
“打死貪官……”
裡面的人流轟隆隆的擠過來,這前面正在和水師折騰的湘軍巡視營一下子就被直接頂出了船廠大門,而外面的水師早看出來形勢不對頭,頓時一鬨而散。
沈唱和正和金胖子在商議,去把總督衙門簽發的文書拿來鎮鎮這幫湘軍的老**,不料一回頭,盡然看到無數人怒氣衝衝的涌上來……
何興坐在馬車裡滿臉的焦急之色,他身邊是巡撫衙門的劉師爺,劉師爺正拿着一份電報稿子滿頭大汗的看着,這馬尾船政出了驚天大事,他竟然還毫不知情,這是丁巡撫在天津衛洋人使館拍發回來的電報。
當馬車匆匆趕到馬尾船政學堂的時候,兩人才知道沈唱和調了水師兵馬去了船廠,一轉身到了船廠,眼前的景象卻讓這兩位着實嚇了一大跳,船廠門口到處都是人,有巡視營的湘軍老兵,也有水師的人馬,還有無數的船廠工匠、藝圃學生,都在原地亂竄,似乎在追打的什麼人。
更離譜的是,哪些手上拿着洋槍的水師、巡視營,一個個躲的遠遠的,也不知道在幹啥。
“丁巡撫將令到!丁巡撫將令到!丁巡撫將令到!”